食指(四)
郎桂林
十
陆小青一改平日的装束,浓妆艳抹,举态翩翩,她烫了发,焗了油。明明是严冬腊月,她却穿了一件红色羊毛衫,下身穿一条棉毛灰色的西服裙,脚下穿一双溜尖的黑色高筒靴。
她在派出所的水泥地面上“嘎嘎嘎”地走了两圈,问小李子:“嗨,哥们,看看我像不像只鸡?”
小李子睁大双眼,痴呆呆地看着她:“我的妈耶!看你这身打扮我都想当嫖客哩!”
大徐也说:“我说小青哎,你这一去可别真的进入角色,歌舞厅可是个大染缸,大染缸里可扯不出白布来!”
陆小青听他们这么一说,立马脱衣裳:“听你们这话音,是舍不得让我去,哈?我还真不想去哪今天!”
张哲慌忙阻拦她:“哎哎哎小青你别介呀,小青你别听他们俩瞎咧咧!该执行任务就得执行任务。时间到了,赶紧走!”他又把脸转向大徐和小李:“她要是打退堂鼓你们去呀?纯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商业街北侧西头第一家是何记首饰店,紧挨着首饰店东边是九久酒家;九久酒家东边是张北熊的肉食联锁店。而梦幻歌厅却在商业街的尽东头。于梦幻歌舞厅往南隔一条街,就是凶杀案的案发地点的废弃楼。
一到晚上,梦幻歌舞厅门外的游廊里悬挂着四盏大红灯笼。昏暗的灯光摇曳,确实给人以梦幻的感觉。灯影下,一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少男靓女们,犹如鬼魅般地出入于此。里面的组合音响能传到大街上,“咚咚咚”地就像夯地基。
将近十点钟,陆小青风度翩翩地踏入了梦幻歌舞厅的大门。
大门里左侧是吧台。陆小青一进来,便有人冲她招呼:“来坐台的小姐登记啦!您贵姓?”陆小青往木制的台阶上迈了一步:“姓李,叫李萌萌,二十二岁。”“文化程度?”“中专。”“身份证?”“哟,还要身份证那?”“废话,你要是被人骗走了,我们还要负责任哪!”“我忘记带哩!”“身份证号码!”陆小青给她胡乱编了个身份证号码,总算混过了关。她心里骂:“负你妈的什么责任?那儿还死一个呢,你怎不认账啊?尽他妈弄这汤事!”
大门右侧有一排大靠椅,上面坐满了小姐们。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多姿,口红抹得特重,像刚吃过死孩子。一看就知道,总在这儿坐台的小姐有经验,也不害羞,挺大方地坐于明处,只要门口一进来客人,她们就主动上前,招揽生意。
那些初来这里的雏就有些害羞,生怕被熟人认出来不好意思,她们就坐在暗处。陆小青今天是初次,她当然也坐于靠里的灯影里。
整个大厅里闪着橘黄色的灯光,扩音器里传出缠绵而又忧郁的乐曲。从忧郁缠绵的氛围中让人觉得到了阴间,迷迷幻幻游尸荡魂。
可能时间还早,客人们刚刚陆陆续续地走进来。歌舞厅的“沸点”是在十二点钟以后,那才是醉生梦死的时刻。现在舞厅当中的舞池里,只有四五对男女随着乐曲搂抱着瞎晃悠。
要说也邪了,来了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男生,他偏偏绕过那些吧女,径直来到陆小青面前。他把手一摊,冲陆小青做了个邀请动作:“小姐,能否让我陪您度过良宵?”
陆小青想:“我的任务是来侦查案子的,尽量不能坐台,否则将耽误了大事!”她想到这,便踌躇着对站在面前的男生说:“对不起,我,我有男朋友。”那个男生柔声表示歉意:“对不起,打搅了。”说完,他仍是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步履悠闲地走了。
陆小青望着他的背影,这个男生削瘦的个头,肩胛骨突出,一身绛紫色的西服似乎有些肥大,穿在他身上哐哩哐荡地,给人以稚嫩的感觉。陆小青望着这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扼腕叹息:“这么年轻就来这种地方,完喽!”
陆小青在长椅上坐着,用敏锐的目光捕捉着形迹可疑的人。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身边的坐台小姐渐渐少了,长椅上空出一大溜座位。舞池里人多了,人们摩肩接踵,烟尘随即荡上头顶,把舞厅上空的灯光搅得更加昏暗。
那个男生又转到陆小青面前。这次他更诚恳地问她:“小姐,你的男朋友还没有来?”他没容她回答,又把双手一摊,做出一个邀请动作:“干嘛这么孤独地坐着?不如咱们先玩玩,你说呢?”
陆小青见他如此诚恳,心里想:“如果不答应他,可能会暴露身份。况且,看他这一脸的稚气也好对付,总比遇到一个老色鬼强。如果真遇上一个难缠的色鬼,那可真麻烦。不如与他先接触一会儿,再寻机脱身。”于是,她冲他点点头:“也好,待会儿我的男朋友来了你可别嗔着?”“没——事,走吧!”那个男生倒满大方,伸手抓过陆小青的手,把她从长椅上拽起来。也难怪,来这种地方的人哪有扭捏拘谨的?
两个人手牵着手进了左侧的一个包间。可能是为了情调,包间里没有电灯,在茶几上插着一支蜡烛。那男生来这里似乎是轻车熟路,他“叭”地一下打着了打火机,点燃了茶几上的蜡烛。蜡烛一点燃,陆小青才看清楚,这个包间的空间很狭窄,只有二米长,一米半宽,两个人只好挨挤着坐在茶几旁的小长椅上。
茶几上有水果,有饮料,还有香烟。那男生抓过香烟,用手指弹出一支,“叭”地点燃。之后吐出一个烟圈问陆小青:“来根儿?”陆小青摇摇头:“不会。”他顾自吸了起来。
包间里空间狭小,即刻烟雾缭绕起来。陆小青向他抗议:“嗨,哥们你别吸哩!呛死了,要不然我出去了!”陆小青说着做起身状。那男生没言声,顺从地把烟掐熄,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摁在烟灰缸里。他又随手抓过一听饮料,“叭”地打开递与陆小青:“给,来罐?”陆小青知道这些饮料、香烟什么的,最后全记在男友身上,心里说喝就喝,不喝白不喝!她接了过来,铆足劲喝了一大口!
然而坏了,陆小青喝下这一口饮料之后,就觉得不对劲了!她的脑袋即刻胀大了,晕晕乎乎地要犯困!她意识到:要糟,这饮料里有智幻剂!她决意不再喝第二口,随手把易拉罐放在茶几上。可是,易拉罐怎么也放不稳了!它在茶几上晃了几晃,终于倒在茶几上。里面的汁液流淌出来,流了那男生一裤裆!
“真不好意思,来,我给你擦擦。”陆小青说着,掏出自己的手绢,欲为他擦擦裤裆上的污渍。而她的手却被对方抓住了。他抓住陆小青的手一下塞进他的裤裆里,并摁在他那命根子上!陆小青的手犹如被蝎子狠狠蜇了一下,慌忙往外抽。然而,她的手还没有抽出来,对方的手已经伸进自己的裙子里!陆小青猝不及防,顾不得再抽自己的手,忙去掏自己裆里对方的手,而对方的手却强有力地向纵深挺进了!陆小青情急之下猛一扭身,对方的手虽然被挣脱出来,自己的西服裙却随之脱落了。
现在的陆小青才深切地领会了“大染缸里扯不出白布来”的真正寓意。
男青年随即切入实质,把陆小青拥倒在小靠椅上,气喘吁吁地把手伸到她的背后去解她胸罩的结扣。然而他摸摸索索地却总不得要领,一时解不开。陆小青索性反手到背后把结扣为他解开,并厉色低斥他:“你觉得这么做好吗?有劲吗?你年纪轻轻就花钱干这个,值吗?”
那男青年被她斥责得愣怔了,慌乱无主地望着她。
陆小青这才发现,他的面容削瘦,鼻梁高耸,目光中却流露出凄楚与悲怆。
陆小青继续发动攻势:“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啦?”“我叫王志纯,今年二十岁。”“你现在干什么?”“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心里烦。”“好么,刚出学校门就干这个!你要知道,这要断送你的前程,葬送你的一生!”
王志纯半晌没出声,也不敢正视她。突然,他手抱着头低声抽泣起来:“我妈她……骂我不争气,我……爽的就不争气了……混呗!”
陆小青抬手使劲掐掐自己的额头,现在她的头还是浑浑噩噩的。她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没再喝那饮料,不然的话今天就真的坏了大事了。她继续开导王志纯:“你的名字起得多好,有纯洁的志向。可你一旦落入这种泥潭可就不纯了!赶紧刹车还来得及,想法再补习功课,明年再去考大学。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是对,可我现在干什么呀?总不能像猪、像狗,让别人养活啊!”
陆小青沉吟着:“要不这样吧,你摆个服装摊,卖服装怎样?”
王志纯犯起愁来:“卖服装——行是行,可我没有本钱呀!常言说,无本难生利呀!”“这你甭犯愁,我那儿有个现成的服装摊,你拿过来就卖,等你赚了钱,再把本钱还给我就是了。”
王志纯睁大惊愕的双眼:“这……合适吗?咱俩萍水相逢,关系一般……”“咳,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反正我那摊子闲着也是闲着,让你干你就干呗!”“行。”王志纯点点头。
两个人整理好衣服,出了包间。
这时的时间已到了夜间十二点,歌舞厅正值“沸点”。舞池里已挤满了人,人们在忘我地狂舞。
一个袒胸露臂的女歌手站在舞台上,手持麦克风,闭着双眼、晃着身子深情陶醉地唱:
风停了
雨住了
太阳升起了
久违的情人耶
我们总又见面了
脸红了
心跳了
浑身震颤了
久违的情人耶
终于抱在一起了
天塌了
地陷了
末日来到了
久违的情人耶
相拥跳入深渊了
……
陆小青与王志纯约定,明天在商业街自己租住的小屋见面。
就在陆小青将要走出歌舞厅大门时,从门外走进一个高个男人与她擦肩而过。陆小青回头冲他背后看了一眼,这个人好像是赵玉柱!只是这人穿着高领皮衣,头上戴了顶猫虎帽,整个五官全遮掩得特严实!
陆小青想再仔细看看清楚,尾随那人的身影追着看。那人却像一尾灵巧的鱼,转眼间就隐入了密密匝匝的人丛中。陆小青不好再往里走,因为自己已经结账了。
陆小青回到派出所的宿舍,躺在床上捉摸:“赵玉柱怎么会到歌舞厅去呢?他不是那种人呀……他是在追寻我……不对!我们之间已经了结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再说,他也不知道我的行踪啊……要不然——是我看错了人?……”陆小青陷入冥冥的苦思中。
她一大早起来,揉着发胀的双眼,来办公室向张哲汇报头天夜里的情况。当她提到与赵玉柱在歌舞厅“打擦边球”时,张哲立刻皱起了眉头:“赵玉柱?就是九久酒家的那个勤杂工?”“是呀,怎么?你对他有所怀疑?”“你马上去九久酒家!看看他人还在不在!”“呵,干嘛搞的这么紧张啊我说头!他曾经是……我的恋人呢!”“不管曾经,让你去你就去,快!如果他在,马上对他施行监控!”张哲不容置疑。
陆小青怀着矛盾的心理来到九久酒家,找到酒店的老板一问,酒店的老板说,赵玉柱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请假回沧州老家了。临走时他说他已有两年没有回家了。现在正值腊月,正好买些年货回家去看望父母双亲,等过了春节再回来。
陆小青一听,觉得挺在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向他提出分手,伤了他的感情,给他造成了心理上的创伤。要不然他可能不想回家。陆小青从心底产生一种对赵玉柱的愧疚与挂念,不管怎么说,自己与他毕竟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的记忆……
十一
“京桐肉联厂”的高厂长说,肉联厂在收购生猪时,有些路途遥远的卖猪的卡车,时常有挤死,压死的猪。这些死猪肉联厂一般不收。那些卖猪的一盘算:大老远的拉来了,这些猪再拉回去,即便不臭,再褪了毛卖肉也不好卖。于是,那些卖主就央求肉联厂廉价收购。肉联厂便拼命压价。二三百斤的大肥猪一死,只给一百元!那些卖主明知道吃亏,捏着脑瓜皮也得卖。
张北熊就把眼睛盯在了这些死猪上。他向高长厂请求:“把这些死猪让给我收购吧,我给你好处费!”张北熊边说边用手指搓捻着,做着捻票子的动作。
高厂长诡谲地一笑:“好处费?你能给我多少哇?”张北熊出手挺大方,答应给五万块钱!余外还要请高厂长到“桐州小楼”撮一顿“烧鲇鱼”。
桐州市的小楼餐厅,最拿手的菜就是烧鲇鱼。鲇鱼是从大运河里现打捞上来的,新鲜味美,誉满全城。再加上小楼餐厅的厨师是专做烧鲇鱼的几代传人,做出的烧鲇鱼更是色、香、味俱佳。甭说吃,一看就让客人食欲大增。
张北熊携夫人陈招娣走进餐厅时,高厂长已在那里恭候多时了。张北熊因为有陈招娣这么一个花枝招展的夫人,心中充满了自豪感。他把陈招娣介绍给高厂长:“高厂长,这是我的那位!”“噢——幸会幸会!张夫人真乃羞花闭月,风韵犹存啊,张兄真是艳福不浅哪!”高厂长口中一边称赞,一边走过来与陈招娣握手,握着陈招娣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陈招娣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嘴上连连说:“高厂长好,高厂长好……”她受宠若惊,神魂颠倒。
席间,陈招娣为高厂长频频斟酒布菜,她认为高厂长才是她心中的偶像、理想中的情人。他是那么伟岸,那么潇洒,那么风度翩翩。
而高厂长呢?他对陈招娣似乎也是一见钟情。他高擎着酒杯向陈招娣相邀:“来,嫂子,嫂子来!为咱们的初次相识,干杯!”
起初,陈招娣还假意忸怩,推辞。张北熊不知其中寓意,还不住地呲哒陈招娣:“人家高厂长是有身份的人,让你干你就干呗,你咋就不开面呢?”有了张北熊这句话,陈招娣可就更放开了。她与高厂长一连干了三杯,粉红的面颊如绽放的桃花。她与高厂长眉来眼去地暗暗传情,张北熊反倒成了局外人。
张北熊逮住空子也站起身,向高厂长举起酒杯:“高厂长,来,为咱们的合作成功干杯!”高厂长却阻拦他:“慢!老兄,咱可是讲好了的!那五万块钱……”“咳!您瞧我这记性,您要不提我倒忘了!真不好意思!”张北熊说着撂下酒杯,从怀里掏出五沓崭新的票子递与高厂长:“给,整五万,高厂长您好好点点。”高云升把五沓票子揣进怀里:“来,干!”
他们从小楼餐厅出来,在新华大街上临别时,高厂长对张北熊提出:“张兄,嫂子说让我陪她在桐州城里转转,您看——”张北熊欣然答应:“行,祝你们玩的尽兴!”
等高厂长与陈招娣相拥着走远以后,张北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蓦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失落感……
没成想陈招娣与高厂长这么一走,竟然三天没有回来!
晚上,当张北熊搂着自己的大腿睡觉时,他确实觉着事情有些不妙了:“我操,我搂着大腿睡觉,他倒搂着我的老婆睡觉!这、这也忒他妈的不上算哩……”
张北熊发觉自己上当了。
到第五天早晨,陈招娣穿金挂银地回来了。
她进了屋一句话不说,开箱倒柜地找衣物。张北熊不知她要干什么,站在一边傻傻地问:“招娣,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让姓高的给玩了?”
陈招娣一边往皮箱里装衣服一边回答:“何止让他玩,我还要嫁给他哪!人家比你强多了。”“什么?你想离开我?!我大熊有钱,我能养活你呀!”“你有钱?他比你更有钱,而且比你有情趣,有档次!难道你让我永远闻你身上的猪屎味?”陈招娣说着,“唰”地拉上皮箱拉链,拖着皮箱就往外走。
张北熊一看,急了。他慌忙在陈招娣面前跪下了,并抱住她的腿央求:“招娣你别走,我求你了!我尝够了搂着大腿睡的滋味,是你陈招娣给我摘了光棍的帽子,我不能没有你呀……”张北熊声泪俱下,“原先……你怎么不嫌我……现在,干嘛嫌我啦?”“原先?原先我没遇见高厂长,现在我遇见他了就跟你白白呗!走开,别他妈破车碍好道!”陈招娣说着,挣脱开张北熊,向门口走去。
张北熊爬着挡住了门:“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让你走!”张北熊涕泪纵横,胡子挓挲着直视着陈招娣。
陈招娣以为他要杀她,惶恐地叫嚷起来:“张北熊你干嘛?你……还敢杀了我……来人呀……张北熊他杀人哩……”陈招娣这么一叫,反而激怒了张北熊。
张北熊已陷入绝望。他咆哮着:“对,对!我就是要杀了你!我得不到你,别人也甭想得到!”他凶猛地扑向陈招娣,双手如钢钳般地扼住了陈招娣的喉咙!
陈招娣在张北熊的身下拼命撕扯着他的手,双脚乱登。登着登着,她的双脚就不动了,双手也松开了……张北熊杀惯了猪,可他从来没杀过人,哪知陈招娣这么不禁折腾。他望着陈招娣那副狰狞相:眼睛凸着,舌头耷拉着。一种恐惧感袭遍他的全身。他从陈招娣身上跨下来,惶惶地冲她说:“你丫的甭装死,回头我再收拾你!”
张北熊恐怒交加,他出了家门,开上他的金杯牌小客车奔了镇上。
张北熊在这个时候也没忘记自己的肉食联锁店。他知道早晨是店里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候。尤其是后院,杀猪,褪猪头,倒肠子,还要为前来趸猪肉的小贩批发猪肉,还要照顾前面的门脸儿。
这些天他还觉察出猪肉总对不上数,他怀疑屠宰工人与外来的小贩有勾结,是否在合伙算计他……
十二
“腊月二十三,糖瓜粘。”
过“小年”这天,陆小青猛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父亲为自己买糖瓜。父亲买来这些糖瓜回到家里,先不让她吃,先要给灶王爷上供。父亲的嘴上还念叨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上完了供,父亲才把糖瓜塞到她手里。
陆小青一边吃糖瓜,一边问父亲:“爸,谁是灶王爷呀?”父亲微笑着回答:“我就是灶王爷。”父亲说着,指着灶王爷神位上面的横披:“这不,一家之主。”“那——你是灶王爷,干嘛不坐到那上面去呀?”父亲笑了:“那上面坐不下。”“坐不下?你干嘛不把那块板弄大一点儿呀?”父亲被她问的有些不耐烦了:“去去去,玩去!我总坐在那上面,谁来挣钱给你买糖瓜呀?”
陆小青并不理会父亲愠怒,仍问:“爸,糖瓜干嘛还要用钱买呀?”父亲这次真的烦了,呲哒她:“我说你这孩子怎这么多‘干嘛’?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全明白了!”
现在陆小青她长大了,也知道了钱是商品的价值标志,也知道了钱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然而,父亲却离她远去了。
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年都要给灶王爷上供,祈祷平安。然而他自己却死在不平安上。这不平安的因素却是母亲一手造成的,是母亲那个不该开的玩笑葬送了父亲。而这个玩笑却又诠释了母亲对父亲深深的爱。
故此,每当陆小青一想起这个惨痛的情景时,她并不恨母亲。她恨母亲的另一个所在,恨她活的没有骨气,没有自尊与自爱,她总完全地依赖别人来活着。
恨归恨,母亲毕竟是母亲,是她给了自己一条生命,是她把自己赤裸裸地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有这一条,就足够她牵挂的了。
陆小青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右眼皮总跳。有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到底准不准呢?陆小青无从考证。总之,今天总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似乎家中将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她在派出所里出来进去地瞎转悠,皱着眉头嘬着牙花子哀声叹息。
所长张哲见她这副神态,就没好气地呲哒她:“小青你出来进去地转什么转?去,再到歌舞厅,看看那个姓赵的有没有出现!”“我不去!”陆小青鼓着腮帮子跟张哲较劲:“今儿我想回家!”
张哲这些天正为案子压头,一直没个好言语:“你想回家就直说,干嘛眉头一皱跟我这儿?去,走走走!”他把陆小青给轰走了。
陆小青在商业街上买了二斤糖瓜,准备给母亲捎回去。她在煎饼摊边买了两张现摊的煎饼。一张准备给练摊的王志纯捎去,一张自己吃。她边走边吃,朝王志纯的服装摊走去。
离王志纯的服装摊老远,她就看见王志纯在和一个顾客撕扯着一件牛仔裤嚷嚷:“……八十块钱可不卖!我这条裤子进价就八十,你不让我赚点儿……”
陆小青加快脚步来到近前,问王志纯:“怎回事?”王志纯抓着牛仔裤,指着面前的中年妇女说:“这裤子进价就八十,她只给我八十块钱就想买走,那哪行呀!”
陆小青用手翻看着牛仔裤说:“大婶,这条裤子是真正的苹果磨蓝牛仔裤。您看,这铜牌还在上面呢!进口货,进价哪是八十块呀,是一百块钱进的!志纯,别卖了,赔本嫌吆喝的买卖可不能做!”陆小青说着,又把那条牛仔裤叠起来了。
那位妇女迟疑着:“那——我给你一百块钱行不?”
陆小青冲王志纯使了个眼神:“算了,卖给她吧!”
那妇女付了钱,拿上牛仔裤走了。
陆小青扭脸看看王志纯,他身上仍套着那身绛紫色的西服,显得很单薄。又是腊月的清晨,他身上有些颤抖,脸也冻得紫红,清鼻涕垂在鼻尖上。她问他:“志纯你早上吃饭了吗?”王志纯解释说:“早上一出摊就有人买衣服,一直脱不开身去买早点。”“给,我这儿还有个煎饼,赶紧趁热乎吃喽,要不然一凉就不好吃了。”王志纯也不推辞,接过煎饼大口吃起来。由于他嘴里吃着煎饼,话语中有些含混不清:“呜……那条裤子到底是八十进的还是一百进的?”“傻冒,才五十块钱进的!今儿这条裤子你对半赚!”“哦,要不是你来……也赚不了这么多!”“志纯我告诉你,再有来买衣服的你就得多要钱,八十进的要一百六,一百进的要二百!多要价,让她砍去。只要她砍不下去一半就能赚钱!”王志纯被她说得惊呆了,他梗着脖瞪着眼冲她嚷:“你要那么多呀,人家肯买吗?”“费话,只要她相中了那件衣裳,多贵她也得买。志纯你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七二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他老婆在北京嵌艺场看见一对玉镯,一问那对玉镯的价格是三万块钱。她摇摇头,说那对玉镯是假的。周总理便为工作人员支招,把那对玉镯带到上海去。尼克松一行来到上海,他老婆又见到了那对玉镯。她一问那对玉镯的价钱,志纯你猜,多少钱?乖乖!三十万美金!姥姥的,她愣买下了!”陆小青说完,自己先哏儿哏儿笑了。
王志纯受了她的感染,也笑了:“这美国佬,就是欠宰!”
临走,陆小青叮嘱王志纯;“如果赶上人多围着买衣裳,你别尽顾眼前头,注意身后纸箱子里的货,别让人家抄了你的后路!”王志纯冲她点头答应:“哎,知道了。”陆小青冲他莞尔一笑;“瞧你那傻样!”
王志纯被她骂得直笑……
十三
陆小青进了家门一看,可了不得了!房门敞开,屋里一片狼藉,一个人也没有!陆小青马上意识到,家里出事了。她抽身就往外走。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忙掏出手机:“喂你好?哪位?”手机里传出所长张哲的语声:“我是张哲。小青,有情况!你马上到镇商业街的十字路口,我和陈克、小李子在那儿等你!”“明白!”陆小青简短地做了回答之后,迅速来到”927”汽车站。
就在陆小青心急如焚的时候,公共汽车开过来了。
陆小青在商业街的十字路口下了汽车。所长张哲正从警车的车窗里向她招手。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小李子马上驱动了汽车。路上,张哲向陆小青交代:“京桐肉联厂对过的一间房子里发现两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具女尸!”陆小青一听有具女尸,心里“咯噔”一下:别再是我妈!
月桥镇是城乡结合部,离桐州市不足二十公里,只消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就到了。
肉联厂座落在运河边上的北浮桥下,肉联厂的对过是一排低矮而破旧的平房,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外地打工人员。人员复杂,卫生条件极差,几乎每个门口都堆积着一堆垃圾,一根根煤球炉子的烟筒冒着浓烟。当张哲、陈克、小李和陆小青赶到出事地点时,桐州市公安局的两位同志已在现场了。
小屋不大,是一间约十几平米的住房。里面靠北墙有一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张二屉桌;二屉桌上布满灰尘;桌上放着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碗里有吃剩的方便面残汤。紧贴二屉桌的墙上,挂着一本2003年的旧挂历,挂历上有大海、沙滩,沙滩上站着个穿着泳衣的美女,美女的羞处被人戳了一个大洞。
屋正中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具男尸,男尸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寸头方脸;脸部极度扭曲,呲牙咧嘴,给人以狰狞恐怖。死者生前可能很痛苦,在挣扎中死去的。他下身穿一条半旧的牛仔裤,上身穿藏蓝色的羽绒服,羽绒服前襟胸口处绽开一个大口子,大口子里浸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呈绛紫色。
离男尸不远处的二屉桌边,圪蹴着一具女尸,约有四十多岁,身穿藕荷色长身羽绒服,崭新的牛仔裤塞在黑色的长筒皮靴里,瀑布般的长发遮住了她大部面容;她面色灰白,眼角挂着泪珠。
一条青灰色的雄性警犬蹲在女尸旁,它吐着鲜红的舌头,虎视眈眈地望着来人。
张哲对这只健壮而又威猛的警犬产生了兴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老半天,还上前用手抚摸它的头……
陆小青一眼就认出,面前的女尸正是自己的母亲陈招娣。她顿觉自己的头“轰”地炸开了,即刻晕眩起来!然而,她狠狠地咬咬牙,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没有倒下去。
桐州市公安局的同志说:“已经照过相了。男尸已确认,是肉联厂以前的一名保安。据悉,此人叫高云升,四十七岁。曾因诈骗巨款未遂,被厂方解雇,是个无业游民。我们在女尸身上找到她的身份证,名字叫陈招娣,四十五岁,系月桥镇,大回营人。此人脖子上有扼痕,据我们分析,可能是被人用双手扼喉而死。从扼痕上判断,凶手右手食指有残疾!”
这位同志又说:“因为陈招娣系月桥人,所以才叫你们过来共同破案。从女尸脖子上的扼痕来看,杀死这个女人的凶手不是高云升,因为他的右手食指不残。由此可以肯定,这场凶杀案的背后还有第三者!”
陆小青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她确信,杀死母亲的凶手一定是继父张北熊!她对身边的张哲低声说:“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一定是张北熊!我建议,我们马上回去缉拿张北熊!”
张哲没作声,他凑过去来到陈招娣的尸体前,伏身仔细查看她脖颈上的扼痕。然后直起身,用手指捅捅鼻梁上的近视镜,凝眉思索了一阵,对身边市局的同志说:“烦由你们把善后工作处理一下,我们回去拘捕凶手!”
然而,张哲他们回去晚了。当他们赶回月桥镇上的肉食联锁店时,那里的店员告诉他们,张北熊在早晨八点钟曾来过店里,后来便慌忙开着他的“金杯”小客车走了。
张北熊已经逃逸。
张哲在肉食店门外踱了一阵,他又折转身走进店里。冲柜台里的一个售货员问:“这个店一天的营业额是多少?”那个售货员回答:“一天的营业额差不多有五千元以上。这里还不包括后院的生肉款。”“行了。”张哲点点头,又走出了肉食店。
张哲来到外面,对小李子附耳吩咐:“你在这里监视,只要一发现张北熊的金杯车,马上打我的手机!”说完,又冲陈克和陆小青挥挥手,“咱们回去。”
张哲回到派出所,脱掉手上雪白的手套,顺手把手套甩在桌子上。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不想起来了。他今天显得有些疲倦。除了疲倦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从首饰店失窃,两个女乞丐被杀,到“三陪女”横尸街头,这些案子不但一直没有突破和进展,现在陆小青的母亲又遇难。虽然现在初步确定是张北熊所为,然而张北熊却又逃逸,踪迹皆无。
难啊,愁啊,愁得这年仅三十五岁的张哲茶不思饭不想。他本来就是个小个子,这些天他更显瘦小了。他的颧骨突出,两腮塌陷,浓眉紧锁,双眼布满血丝。
张哲把双肘架在桌面上,手里摆弄着一支碳素笔。双眼望着站立于窗前的陆小青。陆小青背对着他,双肩一耸一耸地。
张哲心里清楚,这个坚强而又冷峻的姑娘经历了太多的凄苦与磨难,现在又陷入对母亲的悲痛与怀念中,承受着沉重的打击。在这种严酷的事实面前,她仍然没有被击倒,仍坚强地挺立着。
年轻的所长张哲,此时的思绪澎湃飞旋:“我作为月桥镇的派出所所长已有三年。而在这供职的三年中却业绩平平。而业绩平平并不意味着是坏事,证明月桥镇在这三年中,基本上太平,社会秩序是稳定的。偏偏在今年,在我所辖的月桥镇,竟然连续发生了这么几起大案、要案、人命案!假若我张哲不能将这些案子侦破,也无颜见镇上的父老乡亲,更对不起自己的下属陆小青……”
张哲想到这里,又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继续沿着案发现场,与自己的战友们推敲,分析案情。
张哲朝大徐看了一眼,大徐可好,吃的饱睡的着,早已躺在长椅上酣声如雷了。张哲起身走过去,气愤地朝大徐屁股上踹了一脚。大徐揉着屁股坐起来:“干嘛你?吃饱了撑的?案子破不了你打我干嘛?”张哲也不与他分辨,把目光转向大家:“就案发现场来看,陈招娣的被杀,基本上可以肯定凶手就是张北熊。可是,我们想一想,张北熊他为什么要杀死张招娣?这与高云升又有什么联系?再有,陈招娣怎么跑到桐州去了?她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大徐还在与张哲沤气:“张哲你说的这些话全是费话,咱们把凶手张北熊逮住一问不就结了吗!”张哲一听,更生气了:“你才是费话哪,我要是逮着张北熊还来问大家吗……”“行哩!”陆小青从窗口处转过身来,冲他俩劝道:“你们别抬扛哩!如果我妈她没死就好了,也能问问她,唉——”她说着,又去用手抹眼睛。
“你妈……没死……”张哲嘴上嘟哝着重新坐下来。他双眉紧锁,两手放在桌子上比划着掐人脖子的架式:“掐……扼……”他比划了一阵,抬头望着大家,“同志们,我在现场已经仔细地看过了陈招娣脖子上的掐痕。我认为,掐与扼应该是两个概念。扼,是两拇指交叉向咽喉发力。掐,是除了两个姆指之外的八个手指于脖颈两侧发力。而扼,是伤及性命的关键,掐只是伤及脖颈两侧的皮肉,并不致伤及性命。在陈招娣脖颈的两侧,有七个手指的明显掐痕,右手食指部分没有掐痕。这充分证明凶手右手食指有残。也确认,凶手是张北熊。”
张哲说着,把话停下来。他点燃一支烟:“大家想想明白,在两拇指施扼的部位,张北熊所留下的扼痕可比他留下的掐痕轻多了,几乎看不清楚。这说明,凶手在扼的时候是手下留情了。再……”
陆小青没等张哲讲完,她“噌”地站起来:“照你这么说,我妈她还有生还的可能?”“对!”张哲的面上现出笑容。
大徐也站起来,向电话奔去:“我给市局打电话,告儿他们先别处理她的尸体……”大徐的话还没讲完,电话铃急骤地响了起来。大徐忙抓过话筒:“喂哪位?”“我是桐州市公安局!案子有了突破,那娘们她没死!在我们拉着她去尸检科的路上,由于道路颠簸,她又醒过来了!我们已把她送进了医院!”“好哩,我们马上到!”大徐“咔”地撂下电话,“姥姥的,那娘们……不,陈招娣……不,陆小青她妈真没死,她又活哩!”大徐说完,挺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陆小青。陆小青却像一只惊飞的鸡,箭打般的蹿出了办公室……(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