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生 无声的世界（七）

    郑爽，这个大学四年级的优秀学生，在她认识了艾奇之后，便被她弱小的生命力和痛苦的人生经历深深打动。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段痛苦的童年。她的腿也得过小儿麻痹症，几乎站不起来，是妈妈每天背着她去学校上学，又在空余的时间帮助她学习走路，在妈妈的苦心帮助下，她终于站了起来。后来考了上大学，可是，就在她即将毕业的这一年，她的妈妈却过早地离开了她。她最后决定，为纪念妈妈，要做一名志愿者，为这所城市里的残疾儿童奉献一点微薄的力量，义务给他们讲课。

    每到星期天上午，郑爽会准时来到艾奇家里，但只有一上午的时间，中午和艾奇在一起吃完午饭，下午和晚上，她还要如约到另外两个残障儿童家里去，为他们上课。很少有人知道郑爽在做这样一件事，而且一做就是三年。三年里的每一个礼拜天，她都在做着同样一件事，而且乐此不疲，无怨无悔。今年大学即将毕业，如果毕业后，她能留在这所城市，她会一如既往。郑爽的长相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可谁又知道，她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灵呢？她中午带的午饭，其实是两个人的，除了自己，还有艾奇的。所以，每个礼拜天中午，艾奇就不用再吃冷馒头，她会吃到郑爽老师带来的饭菜，热气腾腾，菜里经常可以吃到肉丝。

    艾奇多么希望郑爽老师每天中午都能来家里，陪着艾奇一起吃饭。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知道不可能。所以盼望礼拜天的到来就显得非常漫长。

    艾奇卧室的墙壁有一块钟表，自从妈妈走了之后，钟表就停止了摆动。艾奇再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白天和夜晚。她会数着一连六个白天和黑夜之后，就会见到郑爽老师了。所以每到这天，艾奇总是那么兴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大半年。郑爽已经从学校毕业。她选择了留在北京，但学校并不负责分配工作。她只好自己到处投简历，最终在北京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为一家公司做市场调研。市场调研听上去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实际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每天都要把大量的数据统计出来，上报给公司。但郑爽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义务家教的事。当她站在他们面前，面对那些和健康孩子不一样的孩子，她的内心更会有一种负责感。在大学里，全宿舍六个女生，五个都有男朋友，她们每逢礼拜天或节假日，都在忙着谈情说爱，只有郑爽形单影只。同学们都很不理解她，说她是理想主义者，都劝她，不要那么傻，残疾儿童应该由国家来管，应该由残联来管，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所能顾及到的，即使你天天马不停蹄地去做义工，又能帮助几个孩子呢？郑爽从不把同学的话放在心上，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虽然她也想过，需要帮助的人还有很多，但自己的付出会让她心安理得，虽然背上了个“傻子”的称呼，虽然没有男朋友陪伴在自己身边。

    春天，对面的杨树开始发芽，阳台上又出现了养花老人移到阳台上的绿色植物。那个高个子戴眼睛的叔叔，每天早晨都把他的鸟笼挂到阳台上。那些鸟欢天喜地地在笼子中跳来跳去，跳上跳下，每一只都很兴奋的样子。那些鸟发出不同的鸣叫声，但艾奇听不到。郑爽老师告诉过艾奇，在一个特别大的园子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长得都不一样，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活特性和本领。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凶猛，有的温顺，有的能在天上飞翔，有的能在水里游泳……每种动物都发不同的叫声，有的像在唱歌，有的像在弹琴，有的像在呼喊，有的像在窃窃私语……哦，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动物乐园啊。艾奇做梦都想去看一看。

    夏天到了。窗外的杨树上，知了开始叫了，房间里闷热极了。知了一叫就是一整天，连晚上都不肯停下。艾奇踩着凳子，伸手去够窗户的把手，打开那扇窗户，让风吹进来，呼吸窗外新鲜的空气。有时候她会长时间趴在窗户上，看知了在哪棵树上，在树的哪根枝上，在密密的叶子的空隙中，终于发现它的时候，艾奇会盯着看一整天。雨天里，她会把手伸向窗外，让雨点打湿自己的小手，那种清爽的感觉，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每到雨季，一连下好几天的雨，阳台上变得潮湿，报纸里会爬出些小虫子来，艾奇会和它们一起玩。看着潮虫在卧室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像是找不到家，艾奇会把它们轻轻地拿起来，拿到阳台上，放在报纸底下。艾奇最怕打闪，很小的时候，每次打闪，妈妈都把她的耳朵和眼睛捂上，不让她看到和听到闪电和雷声。虽然现在听不到声音，但闪电在窗外闪过的时候，艾奇依旧会从阳台很快逃到床上，用被单蒙住头。雨停了，她会再站到阳台上的报纸上，看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但这些行人中，艾奇一个都不认识。她希望能从中看到爸爸或郑爽老师的身影，每一次都令艾奇失望。

    秋天，树叶开始由绿变黄，秋风吹过去，树上发黄的叶子开始脱落，像一只只蝴蝶，在两幢楼房间飘荡，最后落在地上的小道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艾奇想到楼下，像其他孩子一样，在落叶的小路上嬉戏，但艾奇离不开这个房间。早晨，总会有一个穿着深蓝色风衣的阿姨，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把落叶扫到一处，装进一辆双轮车里，拉走了。小道变得整洁，但又会有新的树叶慢慢落下来，穿深蓝色风衣的阿姨在第二天早晨又会准时来打扫，直到树上的叶子完全落光。

    冬天，窗户的玻璃上结了一层冰凌花，像鹅毛，像水晶，像雪国的森林，像静止的芦苇的绒毛，晶莹剔透，洁白的如同贴了一层窗花。艾奇并不把它们擦掉。她把小嘴接近窗玻璃，呵了几口热气，冰凌花化开了一个圆圆的小洞，通过小洞，艾奇看到了窗外一片雪白，树上、阳台的遮阳篷上、小道上都落满了雪。连拴在阳台上的那根绳子和那一串千纸鹤上面，都落满了雪……多么美妙的雪的世界，艾奇想，如果把雪捧在手里会是什么感觉？艾奇真想下楼去，在雪地里走一走。

    元旦的前一个礼拜天，郑爽老师来家里，告诉艾奇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让艾奇足足三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她一直在想，元旦的文艺晚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自己站在舞台上会是个什么样子？里面有些什么人？自己在表演的时候会不会紧张？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艾奇会高兴地走出家门，来到外面的世界，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和大地，还有数不完的高楼大厦……

元旦这天下午，郑爽很早就来接艾奇。演出要到晚上八点，郑爽这么早来到艾奇家，一是熟练一下要表演的节目，另一个是带艾奇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因为外面的世界，对艾奇来说已经完全陌生。这是她做了很长时间老艾的工作才为艾奇争取到的机会。艾奇在郑爽老师带领下，走出了这间囚禁了自己几年的房子，走出了这幢晒不到阳光的楼房。当她的脚站在马路上，她的腿脚都像是在发抖，站都站不稳。是郑爽老师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才没有摔倒在地。一路上，她见到了更广阔的天空，更美丽的晚霞，还有那些高楼大厦，一幢接着一幢，让艾奇目不暇接。她呼吸到从来没有过的清新空气，虽然外面有些寒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但艾奇依然能看到他们脸上虽然有些严肃却极为亲切的表情，甚至有年轻的女人向艾奇微笑，像是知道今天晚上，艾奇要去参加一个无比盛大的文艺晚会。

艾奇跟着郑爽老师，先上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不是很多，艾奇上车后就和郑爽老师用手语交流，交流那些在大街上看到的新鲜事物。这时，旁边竟然站起来一个比自己大一些的女孩子，为艾奇让了一个座位。艾奇受宠若惊，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的脸，她发现她圆圆的脸红得像一个红苹果，非常可爱。她的头发上有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像水晶一样漂亮，艾奇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向她说了句什么话，艾奇并没有理解。郑爽老师替艾奇道了谢，并让艾奇坐下来，艾奇想让老师坐，但老师不肯坐。过了两站，艾奇一直看着那个女孩子走到了车门口，在下车的时候，她向艾奇挥了挥手，冲着艾奇笑了一下。艾奇也对她笑了一下，看着她下了车，匆匆消失在人流之中。

    是啊，艾奇今天很漂亮不是吗？路上有很多行人都对艾奇投来赞美的目光。郑爽老师特意为她洗脸梳头，把散乱的头发编成了两个小辫子，辫子很长，一直到了腰间。两条辫子的末梢上系着两根橡皮筋，橡皮筋上还有两个圆圆的玻璃饰物，那是妈妈上学的时候为艾奇买的，自从妈妈离开家之后，艾奇就再也没有戴过，一直把它们留在抽屉里。艾奇坐在车上，眼睛一直盯着窗外。马路两旁的路灯亮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亮了，让整条大街充满了活力。很快，车过了天安门，向晚会的主会场驶去。

    到了晚会的会场之后，艾奇更惊讶不已。那是一所大学的体育馆，坐满了观众和残疾儿童。她看到了那个美丽的舞台，舞台很大很大，大得让艾奇可以在上面跑上几个来回。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么阔达的会场，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其中很多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舞台上的表演者，多是来自聋哑学校的智障残疾儿童，她们放声唱歌，她们载歌载舞，为所有到场的人献上了一曲又一曲精彩的表演。她们出色的表演赢得了台下观众的热烈鼓掌，他们在为这些不幸的孩子们加油。

    下一个节目是艾奇和郑爽一起表演的诗朗诵。郑爽负责朗诵，艾奇站在前边做手语表演。几千双眼睛同时聚集在艾奇的身上，她的纤弱的手臂像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在向人们诉说一段无声的美丽的神话。艾奇的心跳得厉害，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其实艾奇并不紧张，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紧张，因为她从来没有登上过像今晚这样一个五彩缤纷的舞台。艾奇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一片陌生的面孔和一双双凝视的眼睛，她努力地寻找过，她想在人群中找到妈妈的面孔和眼睛，但令艾奇很失望。郑爽老师说，艾奇，你只要站在这个舞台上，妈妈即使不到会场也能看到艾奇表演的节目，也可以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你。艾奇兴高极了，她想她会尽自己的所能，好好表演，让妈妈看到一个正在长大的女儿，如果妈妈看到了女儿的表演，就会来看望她……

    当她们的节目表演完毕，台下响起来了长久不息的掌声。有很多人在悄悄地擦脸上的眼泪。是的，所有的观众都看到了艾奇那双舞动的胳膊和灵巧的小手。都看懂了她们的表演。听不见声音的人，看到了艾奇的手语，看不到艾奇的手语的人，却听到郑爽的声音。郑爽的朗读，艾奇的手语，演绎出一段动人心弦的诗一样的人间真爱……

        艾奇的世界

        无声的世界

        当许多人陶醉在温暖的阳光里

        有人却在黑暗中苦苦寻找光明

        艾奇的世界

        美丽的世界

        当许多人聆听着春天的脚步临近

        有人却在漫长的冬季里默默等待

        艾奇的世界

        精彩的世界

        当许多人把你遗忘在角落的时候

        你并没有放弃寻找阳光与爱

        她不以为然

        她冷若冰霜

        因为她听得见整个世界

        因为她看得见日月星辰

        她无人喝彩

        她形单影只

        因为她注定与众不同

        因为她常被拒之门外

        眼睛的舞台

        生命的色彩

        不为他人所知

        不为寂寞困苦

        心中的世界

        梦中的世界……

    朗诵完后，主持人向观众特意介绍了艾奇的身世，台下很多人都为艾奇感叹。最后，主持人问艾奇，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艾奇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用手语说：阳光。

    是啊，阳光。多么普通的东西。可是，就有人不能拥有它。如果没有阳光，世界上的万物就不能健康地生长。哪怕是一株小草，它同样需要阳光。人的生命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