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昱 枣儿酸，枣儿甜（下）

八

中午杯盏交错划拳行令，喝个痛痛爽爽的不必说。等何老太太、亲戚走后，剩下村中的三人，他们边喝水边抽烟。丁士文一抱拳说，三位兄弟，我的事儿你们也都清楚了。我就想麻烦三位，把我那翟家坟的几亩地卖了，那是蒙金夜潮的好地，帮我找找买主儿。一位上嘴唇有颗大黑痦子的人说，您准备卖多少钱一亩？其他两位也说，对！这得先定好。丁士文笑笑说，这几年兵荒马乱的净打仗啦，地也没有原来值钱了。我也询问询问，每亩怎么地也得20多块大洋吧。一位晃晃大冬瓜似的脸儿说，差不多吧，民国八、九年时每亩合大洋35块呢。那位瘦长脸翻一眼丁士文说，老哥，你放宽心好啦，我们哥仨协商好啦，谁也不乘机购买你的地，我们是实顶实帮你把地卖了，让你渡过这一劫。丁士文又抱拳说我谢谢各位啦。商量好后，又扯会儿闲篇就散去了。

因为在东大屋给孩子办洗三，就把歪棒子搀扶到使唤人那屋去了。人走后又把他搀扶过来，仍放在炕脚那头。天气越来越冷啦，卢静平舍不得把歪棒子扔在使唤人那儿。

几天后，黑痦子、大冬瓜、瘦长脸先后来到丁家诉说了那块地的情况。那块好地确实有人相中了它。就是村南头在北平卖估衣的贾家。都砸死啦，就要到这儿办理手续，后来没承想他急忙找我们说不敢买那块地啦。原来丁士全知道了你要卖地赔钱，就放出声来了，每亩15块大洋，说那块地跟他的地联着，谁买也不成。想买地的人谁也不敢哼声了，都知道他厉害啊，谁也不想招惹是非。仨人齐说，我们可使不上劲儿啦。丁士文听后，靠在椅子上半天没说一句话。等人走后，他长出一口气，猛地一拍桌子说，丁士全啊，丁士全，你干吗跟我过不去啊，就因官司的事儿没找你？靠在被垛上的卢静平动下身子说，你小点声，别把孩子吓了。丁士文缓缓坐下，长嘘一声。想这老丁家近枝儿也有七、八家，都使不上劲儿，凑几个人找丁士全去，靠老祖宗的面子求他。思来想去又想到了教过私塾的张老先生。瞧瞧时间，便嘱咐卢静平几句，急忙向关帝庙村小学走去。赶巧课间休息，丁士文便直奔卧室。张老先生威严正坐慢慢品味香茗。见有人进来站起迎接尚不挪动脚步。丁士文摆动着双手说，不喝茶，我是求老先生来啦，您听我诉说一遍，请您给我思量思量。张老先生听后整整大褂，缓慢坐好。丁士文便把卖地的事儿细说一遍。老先生听完后捋捋花白胡须叹一声说，此事尚不好理。丁士文说，您不是有一套《新刑律》的书吗？张老先生瞧一眼丁士文说，书，果有之，奈何而用之，汝系思也，士全钱势皆具孰与争雄，知事系其干佬也，吾实无法与尔消弭，请尊见谅也。丁士文又把组织几个当家十户的去向丁士全求情一事说过。张老先生哈哈一笑，非也，士全秉性汝应了然，欲求之利岂可舍乎。丁士文连连称是，低着头走出关帝庙。最后，丁士文还是狐注一掷地找了几家近枝，委托他们去跟丁士全谈谈，谈的好与坏也就这一锤子了。丁士文没有去，自打在清泉寺受他奚落后，睢见他就心烦憋气。

几天后说和的人回来了。跟丁士文汇报情况，说丁士全好不容易放下架子，他说为了祖宗的关系，照顾照顾丁士文。那地呢是9亩7分，他豁出去了，照十亩算。给你150块大洋，行就行，不行谁也别再找他啦。那几个人还说，我们可没少费口舌苦口婆心劝说，谁知道他大眼一瞪说，卖地是卖地，有出价的就有给价的，这跟亲戚关系不相干，风马牛两码事儿，送客！就把我们轰出来了。唉——我们可真没辙了。丁士文哀叹一声。心想。这150块大洋找谁借呀，亲戚近枝儿都是穷苦人家，这还人家钱的日期已到了。丁士文只好忍痛割爱，从铁匣中找出翟家坟那张地契，请来张老先生书写。可倒好，你丁士文不没去丁士全家吗，他派个长工来办理了。送走人后，哪知歪棒子一伸腿死了。丁士文夫妻俩抱头痛哭，唉哟——妈呀——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潸然泪下。在凄楚之中请来木匠打个薄皮匣子埋了。

人世间死个人也是常事，有生就有死吗，一代代沿袭继承。夭折也并稀奇古怪。可万想到丁士全在县里把丁士文告发了。说歪棒子死因是因丁士文踢打所至。三友医院的吴大夫听到消息后，立即从粮食市雇用个驮脚的到前枣林屯找丁士文。一来告诉他索要大洋60块，否则拆棺验尸。并说丁士文已有前科，后果不堪设想，二来呢，上次丁士文求救于她，确实帮不上忙，总感到遗憾，也算补个情吧。丁士文听后，“噢”地一声大叫，浑身乱颤伸腿瞪眼口吐白沫，“叭”地一声从椅子上溜在地上。吴大夫、卢静平赶紧揉腿顺胳膊捶背掐人中。吴大夫喊叫着：士文，士文呀——卢静平麻了爪哭叫：我的天呀——你可别气坏呀——小穗子先是瞪目结舌，见妈妈一哭，她也哇地一声：爸，爸爸——好一会儿丁士文才长嘘一口气，缓缓气，猛地一拍炕沿叫骂道，丁士全呀，丁士全！我操你祖……他本想骂祖宗，又想到自己也是丁族人，所以刹住口。再者还有吴大夫呢。他立码说，这是什么社会啊！有钱有势的跟当官的勾结，串通一气欺压百姓，这老百姓还怎么活呀！吴大夫和卢静平一直劝慰着。丁士文哀叹连声欲哭无泪啊。心想：拆棺验尸？自己确实是踢打过呀，唉呀，还有前科？再说也给祖宗现眼，寒碜啊！最后只好又卖了几亩地把钱给县衙送去。

近日来，丁士文不管外出给牲口瞧病，还是在家中歇着或干点零活，丁士全总是出现，冷笑着瞧他一举一动。丁士文想，他这是笑话我呀，瞧不起我呀。晚饭后，丁士文告诉卢静平说有事儿就走出家门，径直朝漒漒河边走去。他来到丁家的坟地，找到老祖坟。那祖坟堆的已一房多高啦。老祖仨儿子分三支，三支子孙又往下分，越分越多，占有好几亩地了。丁士文扑通一声跪在祖坟面前嚎啕大哭，哭了一阵觉得胸中舒服些了，站起身掸掸土走回家去。

第二天晚上，丁士文请来教私塾的张老先生，告诉他说，我跟丁士全是一个老祖，这是无法分开的。他这么狠地整治我，让我卖地啊！我恨透了他，别的办法没有。我的后代不跟他的后代字儿挨着了。从小穗儿这辈儿开始。应该兴字儿吧，得！打住。小穗儿躲开这字儿。叫什么？您给想想，我们这几家近枝儿一律全改，我都说好了。我也给老祖宗磕头了。您老放心吧。张老先生微笑着劝说几句，丁士文仍坚持己见，说不改？我这心里老窝囊呀！张老先生拿起小字笔写：元、亨、利、贞；伯、仲、叔、季；忠、厚、传、家、久等，放下笔又说，起姓之名各有所好，有据生辰八字、金木水火土尚缺者，以字或偏旁取而代之，也有似偏旁为首者；再者据姓氏组合好的词句也有，如，姓倪，名缝根；姓石，名山峰；也有一辈用一个字，下辈用二字者，皆个人喜为之。最后商定小穗大名叫丁清香。近枝同辈皆清字，清字之下所用字根据个人所喜欢的字而定。

九

枣树发芽时，丁士文和近枝儿把孩子的名字都修改毕，不再跟丁士全家的名字排着叫了。这件事儿有人汇报了丁士全。丁士全听后，一阵狂笑。然后说，这算鸡巴事啊。这只能说他是无能之辈。这人一生下来叫什么的没有啊，狗呀驴呀还特喜欢叫呢。你要姓曹，叫操蛋，谁管你呀！哈哈……去！叫马夫备马，今儿我进县城。

有两位姨太太围拢着他不让去说风大。丁士全愣会儿说，得去了。你说原来县里的头儿叫知事，咱也熟，还真他妈的知道不少事，咱也没少管事儿。现下叫县长，还他妈的三天两头儿换。县长就是一县之长啊，咱不联络不行啊。这时，那孙马夫进到屋里说，老爷，那匹马儿今闹脾气，我一牵出棚它就仰脖儿咴咴叫，放进棚里又没事啦。丁士全走了出去站在马棚前对孙马夫说把它拉出来。那斑豹一出棚，还是咴咴鸣叫。丁士全问饮啦？饮啦。先拉它溜溜。溜了三圈后稍微好些。出了大门，丁士全骑上斑豹，那匹马又是一阵长鸣。丁士全嘱咐好孙马夫拉紧些。在村中还是稳步，一出村口就小跑起来。过了黎辛庄就是干八里了。翻过大运河长堤，走靠近堤西边的路。刚走到鲇鱼沟，从沟中蹿出三条壮汉，面蒙黑纱，手持长枪对准丁士全大喊一声：站住！丁士全见况知道不妙，还没来得急拨马快跑，枪已经响了。丁士全立码跌落地上胳膊腿抻动，孙马夫已吓蒙了紧紧握住咴咴鸣叫的斑豹不放手。三条壮汉快步跑过来，一人还狠狠地踢丁士全两脚说，丁士全啊，你也有今天！从孙马夫手中夺过缰绳，告诉他说，不关你事儿，你报丧去吧。说完，三人牵引着斑豹扬长而去。

丁士文知道丁士全被人在道上给枪杀并夺走斑豹马是第二天。燕郊镇的巡警所的头头老齐骑着那东洋车来到丁士文家，进门就喊：老哥，喜事，喜事儿，让嫂子备酒。丁士文两口子正逗那小子玩呢。听到老齐喊叫就迎了出来。老齐拎个书包哈哈笑着进了屋，把书包往桌上一蹾说，熟菜我都买来了，烂驴肉、德州扒鸡，还有这如意堂的醉枣儿。丁士文问，什么事啊？瞧把你乐的。老齐坐在椅子上后，架起一支胳膊用右手二拇指一勾说，叭叭，两声枪响，丁士全让人给活活崩死啦！丁士文夫妻俩一愣，丁士文说，你做美梦去吧，丁士全死不了，快别瞎说吧。老哥，千真万确啊，喝酒吧，没这回事儿我干吗来呀。丁士文也乐了说，好，好，静平弄俩好菜，今儿一醉方休。

菜摆好后，老齐站起身举着酒杯说，丁士全这狗东西，勾结腐败贪官，欺压百姓，强占民田，如今怎样？他完蛋了。老哥！丁士文也站起身举着杯说，他贪赃枉法、营私舞弊、死有余辜，干！俩人用劲儿一碰杯，一扬脖一饮而尽。丁士文坐下吃了两口菜说，这苍天有神眼啊！谁这么大胆啊，把这王八蛋给整治了。老齐哈哈一乐喝口酒说，唉呀，这可说法不一样啊，有说是绿林人干的，有说是甘师爷请的人，有说是家里人雇佣的人，也有说是土匪，也有说是回民支队等等，这跟咱都没啥关系，别管是谁也算为民除害了，咱解恨、咱庆祝。丁士文把两杯酒都倒满说，好，压在我头顶上这块乌云总算散开了。来，来，干！老齐从书包里倒出一堆红嘟嘟的尜尜枣儿说，这是如意堂的，香脆可口。丁士文拿起一颗，瞧瞧又放下，长叹一声说，因为这枣儿，我，我……老齐见况忙说，我知道你的心境，丁士全死了你高兴不？我今儿来了喝酒，你高兴不？败兴的事儿咱不提好不？丁士文举起酒杯说，好！咱干！

丁士全的尸体经过县府政务警室验尸照像勘查等一系列形式后才算完毕。天黑时用四马高车悄悄拉回村的，因为死的不光彩，没敢声张，只告诉丁士全的至要亲戚，说是暴病而死，大门楼还写明：一律不收庄亲份礼。那宗保禄怀揣着钱，在丁士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十几位姨太太你吵我骂、你摔我哭、整个院落乱成一锅粥，乌烟瘴气、乱乱轰轰。宗保禄想想，还是没敢贸然进去，长叹一声走了。

十

枣儿又红了。

一天晚霞灿烂的时候，从县城的路上走来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来到前枣林屯那棵茂盛的枣树下站住了。他俩深情地望望老枣树及家中的房屋柴门。宗秋爽说，看见这棵老枣树我们就算到家了。它给了我们两家人带来仇也带来了爱。这些年我们在潞河读书，长了不少知识。在抗战的问题上，在打击日寇方面，我们团结一致志同道和啊！丁清香笑笑说，老一辈人死的死，没的没了。我家里呢，一个寡母和一个弟弟；你呢？一个母亲和两个兄弟、我们两家还有什么仇结呢？在大敌面前，我们要团结一致一同对外啊！今晚，我回家跟我母亲下点毛毛雨，你呢？也跟你母亲好好说说。你参加的是29军大刀队，我支持你，我也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我……丁清香本想说已经和共产党联络上了，但一想，这事儿，不管对谁都不能讲啊，只好停住。秋爽正耐心地听呢，见丁清香愣住了，便问你还想说什么呀？丁清香笑笑说没想说什么。宗秋爽双手扶着丁清香的双肩说，不对，你不要冤我呀！丁清香说好吧，我要说的是我们都要把双方家长的工作做好，秋爽，你说是吧？宗秋爽点点头。在恋恋不舍中各自归家。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天高云淡，月朗星稀。傍晚时分，宗秋爽拎着礼物进了丁家大门。是清香的弟弟丁清月开的门儿。他已十几岁成半大小伙子啦。清香正和母亲说话呢。宗秋爽一进门二话没说，扑通一声就给卢静平跪下磕头，嘴中说，妈，以前不痛快的事儿，您就统统忘掉吧，我和丁清香是真心实意地要好，妈！卢静平忙说别这样，别这样。快起来呀！妈，您如果不同意，我就一直跪下去。卢静平说，快，你们俩把他扶起来，我可经受不起啊！清香清月搀扶起宗秋爽。丁清香说，妈，您同意啦！卢静平长叹一声说我也没说不同意啊，唉！这事闹腾的呀，唉——立即摆上干鲜水果月饼，宗秋爽把一个布袋向桌上一抖，一大堆尜尜枣儿散落在桌面。丁清香把一颗最红的递卢静平说，妈，您尝尝。卢静平咬了两口，真是嘎叭酥脆满口甜。丁清香问，甜不甜？卢静平满脸微笑说，甜。三人吃着异口同声都说真甜啊！

第二天清晨，两家人都起得很早。卢静平笑呵呵地领着清香清月向那棵枣树走来。范青满脸含笑带着秋爽及两个弟弟已在枣树下等候。俩女人一见面就热乎乎地拉起手。卢静平说，咱都老啦。范青说，时令不饶人呀。这俩孩子为抗日救国走在了一起啊。卢静平说，大敌当前，俩孩子都是好样的！宗秋爽丁清香见两位老人拉着手儿说知心话儿，这才放下心来。俩人并肩站好向两位老人深深鞠一躬说，我们就要走了，请你们多保重啊！两位老人走向前，卢静平整理整理宗秋爽的衣领和肩部；范青摆摆丁清香的发卡后递上十块大洋，然后两位老人后退一步说，你俩要好好干，狠狠打日本鬼子！两位年轻人干脆地答应一声：是！随即转身走向门外。

那棵老枣树下，两家五口人仍翘脚相望，望着宗秋爽、丁清香远去的身影。

2011年7月1日于潮白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