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拭去地狱的痛站起来（一）

1998年12月24日，圣诞节平安夜。吉林市，这座我国唯一与省份重名的城市里，大街小巷一派祥和景象。可是，在市区东郊的一间10多平米的房子里，一个面容俊秀的小伙子，却在经历着一场身体与灵魂的生死煎熬——他就是宋学文，中国核辐射受害第一人。

1995年底，19岁的吉林小伙子宋学文以管线安装工的身份进入吉化集团建设公司，虽是临时工，但吉化集团毕竟是大型国有企业，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很多乡亲都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1996年1月初，片片飞雪染白了吉林大地。5日清晨，19岁的宋学文从公司的职工宿舍出来，坐班车来到龙潭山下30万吨乙稀施工现场。他踏着未化尽的斑斑残雪走到4号裂解炉下时，忽然发现脚下有一个白色小金属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以为是哪个工友丢的“钥匙链”，就捡起来询问附近的几个工友，工友都说没丢。宋学文忙着去工作，就随手把“钥匙链”揣进右侧的裤袋里，准备到中午休息时再找它的主人。他做梦也没想到，正是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他的生命就像施了魔法一样被一根“小链子”牢牢锁住，痛苦随之铺天盖地而来。

两个小时过后，正在高空作业的宋学文突然感觉头昏、恶心，他以为是重感冒，便回到工地休息室休息。大约过了半小时，他开始呕吐。中午12点左右症状愈发严重，他向领导请了假，摇摇晃晃坐上送饭的车回到单位宿舍。呕吐更频繁了，他几乎每隔一两分钟就要趴在床边吐一次。胃里的食物都吐干净了，干呕更难受，他就一次次喝水再一次次吐出去。折腾了大半天，宋学文整个人都虚脱了，同时出现的还有精神恍惚，右腿麻痛的症状，他意识到这样捱下去不行，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从六楼宿舍爬到五楼值班室求救。

约摸过了半小时，队长金光辉匆匆赶来。他问了一下宋学文的病情感觉不太像感冒，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便问宋学文有没有在工地捡没捡到球儿啊、链儿啊之类的东西。宋学文的头脑昏昏沉沉的，经队长这么一提醒，他随即想起了早晨在雪地上捡到的那个美丽的链子，用微弱的声音告诉队长那个“钥匙链”就放在他脱下的工作服口袋里。

金队长大惊失色，立即命令屋里的人迅速抬着宋学文离开。后来宋学文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钥匙链”，而是公司技术员在前一天晚上遗失的用于工艺管线探伤的伽玛放射源——铱192。铱192对人体有强烈的辐射，会逐步破坏人体组织器官，使之发生病变、坏死、溃烂，直至危及生命。宋学文的眼前顿时出现日本长崎、广岛原子弹爆炸后，当地民众那一张张恐怖的脸，没想到核辐射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来不及想更多，铱192已经在他的体内发威了，他疼得昏了过去。

宋学文被紧急送往单位职工医院，但因其病情严重而又罕见，职工医院不具备治疗这种特殊病症的经验和设备，吉化建设公司的领导连夜将他送往全国唯一的放射病防治中心——北京解放军307医院。

在受伤短短两天的时间里，宋学文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骤变：他的左手五指弯曲、红肿，手心起了个大泡，手里就像握着一个鸡蛋。右腿已弯曲成100度左右，不能伸直，肿得发亮，布满水泡，细胞血管组织逐步坏死，剧痛难忍。看不见的内伤同样恐怖，各种检查仪器和化验结果显示，他的各个器官和系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白细胞数量迅速减少。鲜活的生命在死亡线上挣扎。

医生说，人体受到1GY的核辐射就会引起急性放射病，宋学文全身平均受到的辐射剂量已达到了3GY，而他右下肢受到的核辐射剂量更是高达3737.8GY！他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了。可他的活却时常比死更煎熬。

宋学文仅大手术就做了7次，双下肢高位截肢、左前臂中段截肢、右手仅剩五个半截手指，手术累积时间达30余小时，手术缝合300多针。

随着伤口持续溃烂、局部肌肉组织坏死，宋学文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胳膊腿被一段段截去，悲痛欲绝地恳求医生截断自己的腿给儿子接上。宋学文的悲伤藏在心里，表面上出奇的平静，父母承受的打击够大的了，他不能再让他们揪心。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调动全部意志抵抗！

24小时不停歇的神经痛已然搅得他日夜不宁，每次手术之后的痛苦更胜一筹，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为了减轻痛苦每晚睡上几个小时安稳觉，他几乎每天都要用可卡因、杜冷丁等毒品来麻醉神经，以至于他三次染上毒瘾，三次戒毒。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把木窗栏咬烂也不吭一声，木屑、口水、汗水，粘满了脸。在不见底的苦难深渊里，曾经那个176厘米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一天天消瘦憔悴，整个人瘦得不到60斤，护士给他打针时都要把屁股上的皮抻起来，否则一不留神就会扎到骨头。

无论多难熬的日子，宋学文都能苦中作乐，甚至他在做截肢手术的前夜请护士代笔给女友写分手信的时候，还和护士轻松地开玩笑，生死未卜的忧虑和斩断情丝的酸涩都在他的谈笑间淡化。直到他带着累累伤痕回到吉林，住进单位分给他的10多平米的单元房之后，宋学文才真正感受到了恐惧和压力。离开吉林时那个活力四射的小伙子，而今变成了一个连喝杯水也要母亲送到嘴边的重度残疾人，而且还要时刻提防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并发症和后遗症，他陷入了无边的紧张、焦虑、迷茫与自卑之中。

无所事事的宋学文终日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窗口那片阴影不定的天空，偶尔也会忍不住爬上窗台，小心翼翼地打量楼下的大树、楼上的鸽子，把身体躲藏在窗帘后面生怕人看见。对面楼里闪过的一个身影、门外响起的一阵敲门声，宋学文都会陡然绷紧每一根神经，立刻警觉地缩回角落，胡乱抓一床被子挡在自己身前，他害怕别人的目光扫过自己残缺的身体。

宋学文无法面对这个残破不堪的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想，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解脱。他权衡了各种死亡方式，最终选择了自缢。床边有根暖气水管，一个结实的管卡将管子固定在墙上，借助这个管卡，再来一个枕头、一根腰带就可以达到目的。宋学文一遍遍设想着这个过程的每一个动作，不断地修改一些细节，直至确定方案万无一失了，他开始寻找时机，随时准备扼杀自己的生命。可是，他每次问即将出门的母亲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母亲都误以为他害怕一个人独处，要她快点回来，所以母亲每次都是只用几分钟办完事就匆忙返回，或者等有人陪宋学文时她再出去。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流过。

1998年12月23日，母亲回乡下了，宋学文终于等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孤独无助伴着渐浓的夜色笼罩了小屋，宋学文突发奇想：要是有个女朋友陪在我身边该有多好！转念又想：就你这副‘尊容’哪个女孩子不小心看你一眼都胆战心惊的，谁敢爱啊？宋学文自嘲地笑笑。这种欲望反而更强烈了，他拿起了电话。

这部电话是宋学文的母亲为了给儿子解闷，特意安装的。寂寞的时候，宋学文也给几个老师打过电话，有的搬家了找不到人，也有的已经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没说几句话就伤心地哭开了，反倒是宋学文安慰老师事已至此，面对现实吧。放下电话，他的情绪也低落了好一阵子，转念一想这是不是劝反了？从那以后，宋学文就不想给熟悉的人打电话了，免得给别人带来痛苦。

打给谁呢？宋学文守在电话机旁坐了一夜，想了一夜。他毫无睡意，曾经和女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里回放，女朋友工作的城市和他相隔数百里，长相思的苦、短相聚的甜，写信的快乐、等信的焦灼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但跌落“地狱”的宋学文咀嚼出的只有苦涩。

电话屏幕上显示快5点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催促：快拨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宋学文伸出颤抖的手随便按了几个数字。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孩温柔的声音。“你是哪位呀？”“我……我是……”总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宋学文头脑飞转，立刻编了个自己一个人过生日，没人祝福，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聊天的谎言。女孩爽快地说：“那我祝你生日快乐！”

这个女孩叫杨光，是吉林市江南一家诊所的财务人员，当时正在值夜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人一聊就是4个多小时。

宋学文和杨光有很多相似之处，都爱看书，而且都喜欢先翻一下结尾，都觉得追星无聊、都喜欢吃酸甜口味的菜，就连出生的年月也相同——1976年4月，这只能用缘分来形容了。

一根电话线连起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谈天说地的快乐冲淡了宋学文满心化不开的苦涩，平日里慢吞吞的分分秒秒在不知不觉中飞驰而去。只有坐在电话旁的那一刻他才会暂时忘却这副残病之躯，伤病吞噬的坦然和活力才重又回到他身上。

然而，好景不长，或许是两人心有灵犀，亦或是宋学文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丝苦闷被敏感的杨光捕捉到了。“我感觉你——是个残疾人！”杨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瞬间揭去了宋学文精心伪装的面纱，他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会是残疾人呢！”他反驳，匆匆挂断电话。她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她还会和我作朋友吗……一连串问题挤满了宋学文的脑袋。片刻之后，他冷静下来，向杨光承认了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很珍惜这份友情，不想欺骗朋友，尽管他不知道这段友情还能否持续下去。

可是，出乎宋学文意料的是，杨光不但没有和他疏远，反而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捧着一束康乃馨出现在他面前。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映在杨光脸上，甜美的笑颜如和暖的春风轻抚他空虚枯萎的灵魂。

宋学文拖着空空的裤管和衣袖从床里面一点点蹭过来，两只衣袖搭在一起，极力掩饰残缺的肢体，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这是电话里那个妙语连珠的宋学文吗？杨光说不出的怜悯和痛惜，但更多的还是被他那种坚强乐观的精神所感动，承受这么大的痛苦还有几人能如此轻松地谈笑风生？杨光刻意躲避着残疾话题，和他谈人生、谈爱好、谈过去将来，两人都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