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良 苹果跟西瓜似的（1）

1000万

“小蛮腰”，并非白老夫子笔下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实际生得五大三粗，说话冲倒八堵墙。着男装，穿40码男鞋。素来以蛮著称，只因村里以前有个“大刁”，她才屈居“小蛮”。可非等闲之辈。得“小蛮腰”“美誉”，是在10年前。

那时候，她和丈夫经营自己的百亩果园。围墙就是浓密的花椒树，防盗，环保，还有经济效益。麦收后，花椒墙里，果满枝头，映红散香。花椒墙外，一片绿海，生机盎然的指天椒滴翠流碧。高天燕舞，渠水蛙鸣。

蔡子面临高考，让学校给圈木讷了。偶尔放一天假，见此美景，顿时心旷神怡，似乎忘却高考压力。这当口，辣椒地又钻过来几只野山鸡，敏捷地吞食田里昆虫。五色斑斓，恰似孔雀。与油绿油绿指天椒相映成趣。这个立志美学的学子，想拍照，没相机，想图画，没画板。于是暗下决心：高考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用它创作一幅国画，献给我梦寐以求的美术学院，让他们认识我蔡子。然后再创作一幅油画，让世人认识我家乡，认识这生我养我的运河滩！他大气不敢出，两眼直直地猎取，完全进入创作状态。

不料砖头瓦块从花椒墙里飞了出来，还没转过神，派出所警车已呼啸而至。没有任何证据，蔡子“觊觎蟠桃”的传闻却轰动了学校。带着如此糟糕心境进考场，理想中的美术学院自然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大本变大专，考取的也是与他有着强烈心理落差的农学院。一怒之下，他告诉人们：果园汉语拼音字头是G，果园也称G园；小蛮，给她加个“腰”字。G字音妓，还有“小蛮腰”，骂人之意，不言自明。

果园，并未因此不雅之名败落，相反，倒是在驱使猎奇心理，“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生意红火。采摘，卖果，还有门票，收入颇丰。食糖洒在地皮上，蚂蚁就成堆。近几年，由于利益驱动，观光园风起云涌。可是供大于求，也就没了市场。这二年，小蛮腰这儿同样“花谢时不见蜜蜂儿行”，门庭冷清。鸟雀馋嘴又防不了，挺好的果子，啄一口，完了！为驱赶这糟蹋人的鸟雀，她24小时连轴转，果园周围也成了鞭炮燃放区。因其扰民，天天有人上告。费力不挣钱，还要吃官司，“小蛮腰”不得不做出新的抉择：

 “种金豆子不如种房子，拆迁补偿就发财。”转型，砍树开发！经过调查，她得到可靠消息：外籍华人HY很有实力，是大开发商，眼下有3000员工，下辖一个地产企业，一个路桥企业，一个文化传媒企业。他来开发百亩果园，建别墅，双方都有利：尤其是楼与楼之间的绿地，留一部分果树不砍就成了。

地是1998年时一百元一亩包来的，现在一转手每亩10万元，身不动，膀不搖，1000万到手！甭说我们这辈子，儿子花不完，连孙子钱都不愁了。于是两口子钻进了1000万，连活儿都不干了，一天到晚，专追HY。

百亩果园，顷刻消失，别墅大楼拔地而起，自然有人捅到区政府。区長便带着国土、规划、农委等一行人马，来到现场。明确提出：任何人无权改变农地用途。十八亿亩之內，一分一厘都不能动！

你们一句话，我的1000万他妈泡汤啦？对我们农家，那是天文数字，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遇！“小蛮腰”英姿飒爽，发髻高绾，单手插腰：“十八亿亩？你们当官的十八个姨太太吧！傍肩儿、情人儿、二奶、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十八！破鞋烂袜子，全是你们！拦我发财，今儿就拼啦！”她撒泼打滚儿，连哭带骂，把一行人顶了回去。

一头儿1000万要为拼命，一头儿是政策法规不能违规，还要和谐，各部门推来扯去，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这活儿派给了农委。农委主任杨栗橦领命，只好让爱将蔡子开着黑色普桑，二人一同来找“小蛮腰”。

当年，蔡子只在她的果园外辣椒地边舒缓一下，她就耍蛮，又扔砖头又报警，结果改变了一生的轨迹。这种伤害，蔡子遗恨终生，阴影挥之不去。所以也就公事公办，干脆明白地讲明利害：你“小蛮腰”根本得不到1000万。第一，违章把农用地变成建设用地，触犯法律，超过五亩地就要判刑。第二，果园是你打村委会手租的，主权属于全体本集体经济组织成员，你只可经营，无权处置。若以每亩十万元转让给HY，就和你租人家楼房，结果给人卖了一样，未经主人允许，私自转卖他人财产，而且数额巨大，同样触犯律条。第三，HY也不是传说中的外籍华人，就是我们这位杨栗橦主任的同学韩珏，而且是区政协委员，不可能买你的账。

真是同学？韩总没说假话。看来有戏，韩总计划送暗股的，就是这位主任那！小蛮腰心里有了底，越发横眉立目：“这也是法，那也是法，法来法去专法老百姓！你们国家工资开着，小车坐着，干嘛去了？喝酒去了，找小姐去了，娱乐场去了，麻将桌去了，洗浴中心去了！他妈那点儿法上你们啦？”她越说越气，“蛮”得就要含口凉水咽了这俩人。

“嗨，嗨，嗨，扯远了嗨，我们是来和你沟通的，不是来听你东葫芦拉西架，硬不说理的。想不想解决问题呀？”局面又要失控，杨栗橦拦住小蛮腰话头。

“解决问题？我这根本就不是基本农田！基本农田是种庄稼的，我这果园干十年了，怎成基本农田啦？”小蛮腰索性转过脸去，看都不看这俩人，似乎他们是来无理取闹的。

“不是基本农田还是建设用地，我就不信，肥田沃土你敢给毁了？”蔡子听不惯这套，不由得瞪圆眼睛。

验证了来的杨栗橦与韩总是大学同学，韩总又有送他暗股计划，小蛮腰更不把蔡子放在眼里。故作张扬吼了起来： “和韩总我们签有协议，你们考虑法律后果！咱他妈法庭见！”

杨栗橦真软

HY是韩珏名字汉语拼音的字头，因为他有较多海外情结，学校里就这样叫。年头多了，也习惯了。想当年，韩珏前妻××棣、杨栗橦、HY，都是师范学院的。三个人都是成绩平平，但是关系最好，莫逆之交。“能载入史册”的是老师批评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那二位准出来辩解。老师不无讥讽地说：“不知松竹梅，但闻橦棣珏”，同学也就跟着戏称之为“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也非徒有虚名：韩珏与××棣恋爱时，二人如胶似漆，忘却一切。杨栗橦干脆自己借钱，在校外给租了房子。让二人尽享天伦，释放青春的活力。他们不去上课，哪位严师都得杨栗橦给顶。

毕业后，韩珏在海外继承爷爷遗产。拿钱到经济特区搞房地产，发了财，和××棣完婚，并有了他们心爱的女儿。后来××棣，陪女儿法国就读。因为发了财，花钱如水，娘儿俩都办了外籍户口，成了外籍华人。××棣姿色好，人又浪漫，一来二去便漫过韩珏，浪洋鬼子床上去了。韩珏一直没有加入外籍，在国内也没有称心的人儿。他的外籍华人，只是传说。

杨栗橦毕业后分到文教口，后来转入农委。因为成人各有家庭和事业，“岁寒三友”也就成了历史泡影。不过杨栗橦也帮韩珏办了两件事：一是韩珏弄“上水”别墅时，帮他跑地皮，办手续。韩珏给了一笔钱，杨栗橦推辞不过，便先斩后奏，以韩珏名义捐给某基金会。二是因为韩珏有此善举，杨栗橦把他推举给了区政协负责人。以后虽有酒席应酬，但是机会愈来愈少。打电话，老被纷繁锁事给挤了。偶尔在校内网上遭遇了，也是个谈个的事业。

开发百亩果园，韩珏第一个想到杨栗橦。从利用价值和个人感情考虑，无论如何，也要送他暗股。小蛮腰两口子找到“上水”别墅，请韩珏入主，共同开发。韩珏就提出这个先决条件，而且要绝对严守机密。

按常理，制止这个所谓开发项目，本不该杨栗橦为主。黄袍加身干这活儿，完全是姚副区长胞弟“有一套”的“杰作”。

“有一套”是区法院的副庭长。得此大号，只因为擅长拴圈儿设套儿，姓姚，设套儿第一。时间久了，背地里叫的“姚一套儿”演变成“有一套”，只不过关键词不是“有”而是“套儿”。

这对“有一套”兄弟，一个副区，一个副庭，早就垂涎韩珏的经济实力。老老实实干他们工作，一辈子也混不到人家那份儿。100亩果园的房地产开发，令他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按照法规不能立项，便认为机会眷顾了：他们要的效果是水过地皮湿，不了了之，自己中饱私囊。100亩果园的去留，只不过是捞钱的网。别的部门，或别的人为主，机会不多。杨韩关系特殊，杨栗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助韩珏。韩珏也不得不层层托关系，到时候“有一套”必然玩弄杨韩于股掌之中，坐收渔利。于是，“一套儿”发威，杨栗橦“肩负重任”。

他虔诚地笃信苦口婆心，一定征服小蛮腰，掌控局面。所以厉令蔡子改变态度，攻心为上。可是，蔡子不能捐弃前嫌，更不容忍小蛮腰越雷池半步。再来做工作，一个谈笑风生，一个正襟危坐。

这一天，小蛮腰谈了她的惨淡经营之后。杨栗橦便坦言道：“你说的没错，有道理。顶哪儿我也承认，我们工作没做到家，服务没到位，给你造成了损失，造成了伤害……”

小蛮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嘴说经营不下去，心里惦着1000万，依然大声高调儿：“甭打官腔，观光园一窝蜂上的时候，你们不知果子卖不了就得烂那？”

真能胡搅蛮缠！市场经济，人家要上，我们能拦着人家发财吗？顾及杨栗橦的“厉令”，蔡子把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站起身，想走，不谈了。可是杨栗橦没这意思，而且态度平和：“缺乏统筹，是我们对市场经济理解不够。责任在我们，教训深刻。真正付出代价的是你们，是这些年辛勤耕耘的你们，是那些受够了穷，又致富无门的你们！我代表农委，由衷地向你们，我的父老乡亲致歉。”

嘿——你给她下跪，烧香上供得啦！她混不讲理，我们上门给她讲法律，讲政策，已经仁至义尽啦！杨栗橦的话，把蔡子鼻子都气歪了。心说：你当区农委主任，真是棺材料做马扎，大材小用了，你怎没竞聘国家计划委员会主任呢？统筹，一窝蜂的上你统筹得了？市场经济你统筹得了？人家要发财你统筹得了？他咽口唾沫，走向屋门口。杨栗橦用眼睛制止着他，继续侃侃而谈：“毛主席有句名言：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犯罪。资源浪费，不仅是当代极大犯罪，而且必然受到后辈儿孙唾骂！所以，务必请你相信我，我们致歉绝对是真诚的，发自心底的。不信，我就扒出心来让你看！”

“扒出心来让你看”，能顶我那1000万?“小蛮腰”觉得好笑，仍然坚持自己的理由：“到月头工资打你们卡里去了，我这儿可是一年到头见一回钱。而且，今年根本没挣着钱！累巴巴一天了，半夜三更刚躺下。天上一声‘光棍好过’（指鸟叫），我就不知得遇上什么祸。多困多累也得起！不然，不知什么东西来，给你祸害一大片。天下都拆迁，怎就我一人儿犯法？”

“你为保你收成。村民为什么？没亮天儿，正是人家睡早觉的时候，你这儿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吵得四邻不安，多少人告你扰民呀？”蔡子嫌杨栗橦太软弱，抢了他的话头。

杨栗橦没理他，直视着“小蛮腰”：“没错，今后，我们就要加强科技观念。创造一个和谐的生态环境：做到果鸟共存，一年以后，我保证，你的游客在‘听鹂馆’采摘，眼前水儿流着，手边果儿红着，头上鸟儿唱着，那得多休闲，不喧哗不扰民，你就坐‘听鹂馆’喝茶数钱吧！”

“当官的全这套，压不下去，就拿话甜惑人！……”

“你尽管放心，错了剌我脚心！”

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撰科幻小说那？！蔡子真的领略到了哭笑不得。越说越没边儿，满嘴大话！老天爷都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给改变了，还一年时间，吹吧，你就，没人割舌头。难怪流行：羊爱上狼，鼠爱上猫，米爱上鼠呀。

相反，“小蛮腰”倒是将信将疑。隐隐感觉到几分温柔，是男人的温柔。一点儿不像自己的爷们儿，未曾开言先瞪眼，一天至少和自己吵仨半晌，缺那半晌是夜里补上的。这二年，又得了心脏病，唇枪舌剑不成，有话也得窝在心里。哪儿像人家，话都那么甜，这才是爷们儿，纯爷们儿！和他一起呆一天，不，借给自己使一天，这辈子也不白来呀。但她幻想的，不是这个男人的精神，而是他的躯壳，她要的是躯壳和1000万。立即开出苛刻条件：“说话算数，果园我可以再坚持一段。但你们必须保证有市场，有价钱。不用打锣放炮，鸟不啄果！差一点儿，我砍树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