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良 苹果跟西瓜似的（3）

夜    劝

百亩果园变别墅区，韩珏做了先期投入。在小蛮腰两口子找到“上水”别墅，请韩珏入主，共同开发时，韩珏就想换个“包装”，找个借口，搞其他光环下的房地产。然后通过杨栗橦帮忙，疏通关系渠道。

想着问题不大，他拨通杨栗橦电话，开诚布公，直抒胸臆。不料杨栗橦语出惊人，恰似尖刀扎心，发起火来硬棒棒：“你是要你的雪球越滚越大，还是要我的饭碗子？为你招财进宝，我坐牢下地狱值吗？你忍心吗？还想把蛋糕做大，用手摸摸脖子上长那玩意儿。照这样滚下去，你要身败名裂，没好果子吃的！”

事后，杨栗橦也意识到欠妥，可妻子师唱禹的病，着实摄人魂魄呀。他没跟老友解释。眼下，肩膀分量压过来了，而且迫在眉睫。这不光是自己几个月的心血，也不光是专家们的设计、论证。也许，就是目前本地区农业发展道路！

去“上水”别墅，找韩珏，断他开发房地产念想，让他改弦更张，做现代化设施农业项目。可是，在这寸土是金的大背景下，找他，他一定会重谈百亩果园所谓开发项目……杨栗橦搓搓手，往脸上撩一把华灯下喷泉的凉水。

不打招呼，突然上门，趁他立足未稳，我先占据有利地形，发起攻击。杨栗橦打定主意，轻声吩咐蔡子：“开车，上水别墅。”

韩珏，未将这位“不速之客”拒之门外，但人却老成许多，早没了当年“岁寒三友”的懵懂与激情。让杨栗橦感到别扭的是，这人还没老，却留起了一尺长的胡子，黑乎乎的，保养得光亮水华。见到故交老友，还故意捋一把。你是干事儿还是颐养天年？杨栗橦这样想着，没做理会，寒暄后，率先发起攻击：“上水，上水，上善若水。”八个字，表面是对别墅主人恭维，实则为要钱做铺垫。潜台词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岂能无善举。

“这儿兽医手艺好，不用上桩也能骟。”韩珏，这位大学学士的企业家扔出一句土话。把“上善”二字歪解成上桩骟牲口。

多年大道走成河，多年媳妇熬成婆。岁月，你要把松竹梅怎样打磨？杨栗橦突然感到，故交变成了一位善良的棋友。必须经过布局，中盘，收官，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开始“投子下第一步棋”，严肃地“点三三”：“现在‘二八恋’的有识之女多得很，找机会，咱出去走走？”

杨栗橦特别崇拜那82岁和28岁的婚姻，称之为‘二八恋’。借用这句话，作为他开局的“点三三”，用以唤醒沉睡的“松竹梅”之情。韩珏不是土犁木马。这个“点三三”果然令他记起了岁月淡化的年华，同时隐隐感觉到分手以来的痛。心里话：他还想着我呢！当年他促成了我们的婚姻，如今破裂了，从头再来，他还帮我？猛地，他挺起腰杆，盯着杨栗橦问道：“唱禹如何？”杨栗橦察觉到了老友的心理变化，也就实话实说“不乐观”。

“怎了？”

“病了。”

“什么病？”

“和她同行罗京一样病，淋巴癌。”

“啊？！怎会这样？治，快治呀，傻小子！咱有钱！不行出国！（治疗）。”韩珏跳了起来。

“领导已经想尽了办法。”杨栗橦痛苦地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老没出镜，我说当领导了呢？”

“领导地下党……”

“到我这儿来，咱把医院搬家来！钱算他妈什么？！”

殊途同归，两个大男人，一个生离，一个即将死别。命运坎坷的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热泪滚滚。似乎是经历的太多太多，这一刻，他们才真正长大成人。

别墅里，气氛凝重，悲壮。三人泪眼迷离。没人让茶，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韩珏似乎才想起该尽地主之谊，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行，就先洗洗睡吧。”

“洗洗睡，便宜你啦！”杨栗橦似乎已经睡醒，话题一转，朗声说道：“当初房地产起步，你进去，火了，那是顺应了潮流！现在调控了，降温了，你得转向！往哪儿转，非现代化农业莫属。这是有识之士明智的选择！否则，定死无疑！钱不能吃，金银不能吃，高楼广厦不能吃。良田变高楼，本身就有飞蛾扑火之险，在某种意义上讲，是繁荣掩盖着的灭亡！广告说：人类见到的最后一滴水是自己的眼泪。我说，随着资源的破坏，到不了没水的时候，人类已经灭亡！谁把百亩果园变成别墅区，谁就是视生命为蝼蚁草芥，将众生化为齑粉的罪恶杀手，千古罪人！民以食为天，只有跟我搞这个，你才是神仙！真正的神仙。”

“我是杀手，你是神仙？”韩珏胡须一抖。

“对，神仙管不了的事，我们管。农产品受气候影响，集中上市，造成谷贱伤农，我们搞反季节。蔬菜可以搞大棚，林果为什么不成？喜鹊老鸹糟蹋果园，网子失败，我们可以借助高科技把果园罩起来！我们就是要把这个观光农业园，和与之毗邻的民俗村庄、古老寺庙、现代购物城连成一片，集观光、旅游、休闲度假、生活购物于一身，打造绿色之都！花儿，让它什么时候开它就什么时候开；果儿，让它什么时候摘什么时就能摘！让运河滩滩涂的沧桑，像纤夫号子一样，成为历史记忆，代之而起的，就是我们的绿色之都！璀璨之都！”

“咱俩又上大学了吧，你还这样火星子乱蹦啊？”韩珏胡须又一抖，两眼直视杨栗橦。追思，琢磨，领教……似乎都有。

蔡子通的捶了一拳沙发：“这话你早该告诉小蛮腰！”

“小蛮腰把百亩果园变成别墅区，经过九曲十八弯，还刚刚立项。韩总他们则不然，他们可以打通那些翻云覆雨的政客，指鹿为马，瞒天过海，顷刻之间，高楼林立。把咱赖以生存的大地母亲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个破坏，丝毫不逊于核武器，而手握发射台按钮的，正是可尊敬的他和他幕后的大人物们！同志，看不到这一层，那可是目光短浅啊！”说完，杨栗橦拍着蔡子肩头，目光直视韩珏。

重启“松竹梅”之情，杨栗橦激动不已，心潮滚滚。决计把璀璨之都的思路、规划、专家方案和盘托出。促使韩珏当这个项目的财神爷，和他一起做开路先锋，同去“西天取经”。然后，再叙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恩怨情仇。这一夜，不作“蒋干盗书”，作“普罗米修斯窃火”。

不巧，韩珏电话铃声响了：“爸爸，我已经回国了，到机场了。安排好了吗？我要研究汉语！我要在国内定居！”这是他的女儿，在法国读书的女儿。

示    儿

霏霏春雨，略带寒意。小蛮腰急得火上房。眼下，已是“雨中梨花白，哥哥妹妹踏青来，莺雀儿逐林笑，万树轻风摆”。新年的脚步，已经飘进门来。看这景象，今年像是“大年”。 “大年”是果木树的丰收年。“小年”时候拼命管都挂不了那么多果，可“大年”，使劲疏果，还是压颤枝。

这种丰年景象是小蛮腰最担心的。因为她的果园年头长，是主业，投入多，成本高。而那些新户，不当主业，投入小。可是老天爷照顾，不但不比她产量低，有的还超过了她。更可怕的是，果子臭了街，贵贱没人要，她已经吃够了这个亏。所以提前行动，到处宣传兜售。可是杨栗橦的“瞽与忽”像是已经开花结果，完全淹没她的奔忙。

神差鬼使的暗恋，寻找市场的重压，一下把农委变成她的恒星，时刻向她释放巨大的引力。特别听说师唱禹得了绝症后，她的第六神经竟然出现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不善音乐的她甚至哼起了王心凌的歌：如果沒勇气就要错过，一句话就夠，其他都別多說，我等著你开口说爱我，说你爱我！

可是几次到农委杨栗橦都不在，迎接她的，都是那个“瞽与忽”。“雨中梨花”，似乎是个好兆头，她终于在办公室堵着了杨栗橦。两个人都要向对方传达一种信息：小蛮腰想说：“说你爱我，说爱我。”杨栗橦则要暗示她，“现在，有了初步方案，你应该有现代化大农业意识。”

小蛮腰有备而来，不等坐定就一语双关：“你说是不是地球变小了，转速加快了，这人活不活不就七老八十，混不混不就一年。跟花钱似地，钱，没见怎么花，没啦！人，没见怎么辉煌，老啦！多快呀，又是春天啦！”这话本是暗示杨栗橦，要对她小蛮腰有意，别抻着，抓点紧。可她不知道，这反倒是催促杨栗橦离开。果然，杨栗橦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先和蔡子同志谈，组织部让我马上过去，事情相当重要。”

这是真话。这几年，杨栗橦对大学同学年度聚会都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人家称他“棕玉兰”。不是棕色玉兰花，“棕玉兰”与“总遇拦”谐音。意在讽他多年未升迁，总遇上阻拦，上不去。师唱禹也说：“你爷爷给你那小名起的，叫‘小狗儿’、‘小蛋儿’也别叫‘立稳儿’呀！‘立稳儿’可不就稳稳地立着别动，升迁哪儿行？”只有丈母娘安慰他：“干什么不是干？哪儿干都一样。”昨天，组织部来话了，安排他参加脱产学习。为进常委班子，升任副职做准备。自己都“四零后”了，可不混不混不就一年。跟花钱似地，钱，没见怎么花，没啦！人，没见怎么辉煌，老啦！多快呀……

这半年多的工作，也小有成绩：资金有了着落，专家拿出了初步方案，亚洲乃至全世界一流的反季节农业项目“璀璨之都”开工在即！自己还要进常委班子，升任副职，时来运转，天助杨也！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心跳也在加快。为掩饰自己情绪，他又故作镇静地边往外走边嘱咐说：“把问题谈透了，措施想好了，晚了预备客饭！”

组织部杨栗橦没有去成，刚出门，韩珏到了：“怎不接电话？”

“没电了”杨栗橦明显意识到，从昨天接着话儿，自己就卧不住兔儿，的确丢三落四了。

璀璨之都，必须开放，不能留那花椒墙子。左边铃铛树（花椒树），右边嗑米虫（石碾子）那是清朝景观。现实兴的是：清流碧水环抱，精雕玉栏小桥，不见枯枝败叶，四季常青的高中低立体绿化，观光园周围，必须是这样的景观大道。景观大道之内，禁止燃油车辆驶入，做到绝对低碳环保。这是向专家打了保票的。可是资金已是强弩之末。

杨栗橦东奔西走，使出吃奶力气，在国外争取一笔低息贷款。韩珏急着找他，就是马上去签约，他已经约好金融方面领导。然后顺便飞以色列，美、日等国考察，做“绿色之都”开工前最后准备。

“搞农业，我们是祖师爷，中国人是祖师爷。不想学他妈徒子徒孙了，我想我只签约，不考察，速去速归。”杨栗橦想鱼和熊掌兼得，签约拨款飞回来就去组织部。

“谁愿意学他妈徒子徒孙？专家说我们又遇上瓶颈，不实地考察，没法解决！考察签约同是当务之急，不分伯仲。”韩珏抛出利害，杨栗橦举棋不定。如果飞国外，一生中最后一次升迁肯定泡汤。于妻，于子，于岳母，于自己，他都负不起这责任。不飞，又无分身之术。

“请示”师唱禹？她正在医院接受化疗。是忧是喜对她都是强刺激。听了韩珏安排，杨栗橦没了主心骨儿。他没有直面韩珏，独自回到家中。

师唱禹是科班记者，修的也是文史哲，而且是名牌大学毕业。比杨栗橦高一届，长一岁，因痴迷禹王治水的故事，立志研究禹王。特将笔名定为唱禹。年轻时几次谈恋爱都因强势而无果。看好杨栗橦，就是因为他的百依百顺。师唱禹要通过禹王治水的故事，写民意如大潮，宜疏不宜堵的主题。涉及到大禹凿龙门，疏九河。杨栗橦就陪她去了传说中的地方：陕西韩城，山西河津，河北、山东的黄河下游，还去了三门峡、壶口瀑布……结婚这么多年，一直过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娇惯生活。

可是今天，我有疑难可问谁？转来转去，杨栗橦又坐在电脑椅上，盲目打开了师唱禹的电脑。此时此刻，并没有一点儿浏览的心情，页面出来，也是胡乱翻翻。因为这里没有他需要的“搜索引擎”。鼠标轻移，键盘重敲，翻到“我的文档”时，忽然有一页，将他牢牢钉在了电脑椅上：

儿：

当世界将香消玉殒的美丽花环恩赐给妈妈，妈妈音容笑貌不复存在的时候，你会时时记起妈妈吗？妈妈出生在太平洋之滨大上海，干一辈子记者，有强势一面，但仍是小鸟依人的小女人，不值得给你留下太多思念与痛苦。你了解你爸爸吗？他是个出身极其清贫的北方汉子，上小学时几乎没用过整根的铅笔，文具都是别人用剩下的。中学时，除了吃饭睡觉和在校时间，就是帮爹妈干农活。上大学那天，他背包窝伞像逃难的，不是录取通知书说话，就被学校拒之门外了。可是我要告诉你：草莽出英雄，寒门出将相！我多次拿他小名“立稳儿”取笑他不能升迁，他总是愧疚地摇头。对于此类幼稚给他造成的不快，请你待我向他道歉。真的，人不应该到了我这时候才认识到应该认识的东西。在我们激烈争吵的时候，你的父亲真的这样为他辩解过：“如囊萤，如映雪，头悬梁锥刺股考的大学，就是为了一己私利，削尖脑袋钻营吗？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失去意义了吗？”儿：这是他真言……儿：我曾到博物馆瞻仰过先烈的遗书，不曾想，历史也赋予我这个神圣使命。我此生遗憾有二：一是愧对我母亲你姥姥，有失孝道。二是愧对我夫你父。为了我，他做出多大牺牲，其中亦有他视如生命的事业，我现在才真的明白：离开对事业的孜孜苦求，勿谈敬德善真。老实说，他只有这点儿财富，但这肯定是庸夫没有的财富！务请吾儿将此作为咱们杨家传家宝，代代相传，发扬光大！为我祖先杨老令公的一门忠烈，再添上一笔……

杨栗橦没有继续往下读，抓起电话，叫通蔡子：“我飞，出访！以色列、美国、日本。此间，唱禹如有不测，请你帮我做一个视频，放在我电脑里，让我终生铭记那一刻……我要尽量让她走好。化疗弄得她严重脱发，我得给她戴最黑的假发，请最好的化妆师。请你帮我买一件我们结婚时一样的白色婚纱，给她穿舒展，让她安详的地走…….”听筒里传来啜泣声，一个男人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