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王传奇（一）

姨父口传心授

七月，日近中午。北运河码头上来来往往行人众多。河堤两岸杨柳树上的蝉被晒得滋啦滋啦鸣叫，沙石路上行走商贩的叫卖声、喇叭声、龙王庙前石坝上扛运粮食的尖锐的喊数声、运河中浑厚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嘈杂而冲击耳鼓。通州城里挂在天后宫上的日本膏药旗，被烈日烤得无精打采低垂着。这时，一个光着脊梁，穿着蓝色短裤的小男孩肩扛竹竿，连蹦带跳地从盐滩村口蹿蹿地出来，后边紧紧跟着一个晃动秃头，咧着厚厚嘴唇的小男孩小全子。他们脚踩杂草野花湿地，呼呼地上到一条大船上，熟练地在竹竿头上绑好水瓢，嘻嘻哈哈地勺水泼船。那大船木质结构，船后有舱，舱两边有小窗户，船尾处用铁链锁着一条小船。在如火的夏日里，露在水上的部位，需用水来泼，以防干裂。在中午船员们吃饭的时候，这种活儿自然就撂在了孩子们身上。俩孩子泼完船已溅得浑身水淋淋、湿漉漉了。他俩互相望一眼，嘿嘿地笑起来。

大船在清波碧浪中晃动，流水叭啦叭啦地拍击着船帮，俩人坐在船前抬眼望去：水鸟在蓝天中飞翔盘旋，紫燕戏水轻飞，数十只小船来往穿行，像跳动着的织网梭子。那个厚嘴唇的孩子亲昵地叫声，小福子。小福子还声，小全子。俩人同时摇动起船来。小哥俩很友好，经常在一起玩耍。这只大船是小福子家的。他们随大人去密云装过小枣、花生，在通州装过瓷器、小米、鸡蛋等，运输于通州、天津之间。小福子家姓赵，他大名赵庆福，小名小福子。由于家庭生活清贫，爸爸经常把小福子带到船上来帮忙，闲暇时也给他讲运河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神奇古怪，扑朔迷离，令人遐想。小福子听了，在幼小的心灵中赞叹：这运河太棒了，太神奇了。打心眼里喜欢运河，热爱运河，运河使他们赖以生存，祖祖辈辈生活下去。俩人正凝神瞭望，忽然间响起了《渔船搭跳扛粮歌》：

嗨！年轻小伙儿哎，

缺少一个做饭的人儿来哎了。

一百多斤儿哎，

难为你来驮来了。

俩人正倾听那高亢的扛粮歌呢，堤岸边又热闹起来，人群立马拥了过去。小福子看见姨父戴着假头套，上面梳有很长的小辫儿，涂上白鼻梁儿，拿着两扇牛胯骨，上面挂着小铜铃儿，串着红布条儿，双手晃动胯骨唰啦唰啦响，扭动腰板给岸边拉纤者助威鼓劲儿。这小歌俩挤过人群，钻到了前面，看姨父呐喊助威，引得围观的人群不时哈哈大笑。小福子歪着头认真看着姨父瞪眼咧嘴、脚步移动、腰躯扭动……他都用心记在了心里。

小福子因家里穷念不起书，八岁时还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最羡慕河船舵手旁一边放着烧饼，另一边放着油条，看舵手推舵时吃烧饼，搬舵时吃油条。九岁那年，他找根绳，找根小皮带，用烧红的火筷子在小皮带上扎几个眼，权当“纤板”斜背在肩上；又找来两块顺手的木板儿，便蹦蹦跳跳地敲打起木板，唱起运河号子，模仿着姨父的一举一动。姨父见了很是欢喜，便与小福子爸爸谈论这件事儿。爸爸听后自然高兴，便嘱咐姨父教教小福子。

一天，姨父把小福子拉到运河边，找个荫凉处坐下。姨父说，孩子，你要打算学这运河号子，就得下狠心学，学好了能吃遍天下。还有那打桩号子、打夯号子我都能教你。你就得用心呀！接着姨父站起来，摆个架门就教小福子《运河起锚号子》、《运河拉桅号子》。打那以后，小福子一有空，就往姨父家里跑，姨父也住在盐滩，小福子的到来他很高兴，就在吃饭时还用筷子打碗边儿教小福子喊号子呢。

悄悄离家而去

小福子在苦难中熬到十一岁。

通县地区连续三年干旱，土地冒烟，河水下降，运输船只也派不上用场，已经有人卖了船购置了大车搞运输。日本人又疯狂掠夺、暴戾肆虐，生活越来越困难，大街上萧条冷落，没有卖棒子面的，以五合面度日。那面粉火性大，人吃后拉不出屎，还得用铁钩往外掏，人人饿得骨瘦如柴眼儿蓝。离年还有一个月，小福子、小全子躲在城门楼避风处暗暗商量。小全子，你说说，天天吃这五合面，没法儿活下去了。我们不如去张家口，我听大人们讲，那儿有糖三角、大饼还有白米饭。小全子听了舔舔厚嘴唇说，咱俩去行，可要保密，谁也不能告诉。小哥俩商量妥后，用手搭了勾，各自回家。小福子回家偷了件皮袄，小全子顺了四座锡蜡扦儿，他俩小心翼翼地去新泰当铺当了，把钱掖好，从东关车站坐车坐到了前门，在票上盖好章后上了张家口的火车。（那是1940年冬，张家口已被日本占领）俩孩子是偷偷跑出来的，到张家口车站后，没人接，没人管，俩孩子一商量，便去了车站。那里有一个大洋炉子整天生着，可暖和了。到车站后，日本宪兵队询问一通后，见他俩年岁幼小，没有什么沾嫌疑的。便让他俩添火管炉子，替换下一位老头儿，每天给俩孩子口饭吃。

在大东亚戏院里学武生

小哥俩在车站混了几天后，总感觉吃得无饥辣饱，睡不踏实。有一天，一个瘦老头子来到车站，他慢慢地踱着步，两眼紧盯着这俩孩子看，从上到下，从脸到手，然后又让他俩蹲下来蹦蹦看。瘦老头温和地问他俩，为什么跑这里来呀？哪里人呀？瘦老头听俩孩子口齿清楚伶俐，便笑了笑说，孩子，跟我走吧，我给你俩找个吃饭的地方，比在这儿混可强多了。小哥俩听了，互相看一眼，心中都明白，这个世道乱乱哄哄，什么人都有，要是上了当给卖了可咋办？瘦老头见俩孩子犹犹豫豫的，便说，我不骗你俩，走吧，快点，别让日本人看见啊。俩孩子怯怯担担地走出车站门口，看那里有两辆三轮车正在等待。俩人互相看一眼，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站着不动。瘦老头赶紧说，你们哥俩放心吧，我可不是坏人呀，我给你俩找个饭辙啊，快上车吧！瘦老头连说带劝，小哥俩总算上了车。瘦老头上了另一辆车，两辆三轮车向花园街跑去。小哥俩在车上还商量，看眼色行事，见情况不妙，咱俩撒丫子就跑。三轮车到一排小石板房前停住，瘦老头让俩孩子下车，把他俩领到屋中，让他俩在那里休息。屋中墙边摆放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瘦老头看看天色已晚，便嘱咐说，你们塌下心来，千万可别跑，我明天再来，给你们安排事做。千万可别跑啊！

瘦老头走后，天已黑下来。走到窗前瞧瞧外面，已经是黑洞洞一片了，偶尔有汽车驶过，马达声划破静悄悄的夜空。小哥俩感到恐惧害怕，便商量倒班睡觉，监视动静，以利逃跑。可是，一过十二点，两眼就不听使唤了，总是要闭眼，小福子把眼揉了又揉，在屋中打溜儿，挠脑皮，好不容易盼到天蒙蒙亮，瘦老头又推门进屋，给他俩送来了米粥、“大炉筚子”（油饼）。等俩孩子吃好后，领他们来到了大东亚戏院，找到戏院的李老板，把俩孩子情况说了说，李老板瞧瞧，见俩孩子都乖巧伶俐，便让俩人倒班儿打扫剧场：一位从十二点到下午四点，另一位从六点到晚上九点。一星期倒一回班。一天八角钱。后来一打听，那老头原来是通县东关人。因为挣了钱，有了饭吃，小福子便把那当皮袄的钱放在裤腰带里，黑白天系在肚子上，以防丢失。

小福子扫了六个月场地，跟剧团里的人混熟了。有一天，一位跑龙套的师傅把小福子叫去了。说他悟性好，身段灵活，学什么像什么，让跟他跑龙套，每天多拿4毛钱。小福子当然高兴了，就跟他一起跑龙套。一晃六个月过去了，剧团里的人都认为小福子聪明好学，一位演文武老生的师傅相中了他，在背地里问他，小福子，你能吃苦不？能受罪不？小福子抬眼望望师傅，坚定地说，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教我，我就下决心来学。那师傅拍拍小福子肩膀爽朗地笑了。

小福子便跟师傅学习下手武生。单打、单刀、花枪棍棒都学。在学习武生时，睡觉实在难受。要睡在一个长笸箩里，一条腿还需用绳吊起来，一条腿还需盘着，师傅说，是为了防止跑筋，跑了筋等于白练。小福子咬紧牙关忍受着，尽力使自己不显露出疼的模样。这样坚持了一百二十天。练折跟头时，老师用竹板打下腰说声走，练腰得练到舌头舔地，那才算练到家了。小福子全都做到了。

奶奶急瞎了眼睛

小福子和小全子偷偷跑到张家口去了，两家人都火急火燎地找人，逢人就打听。运河滩南北的方向找了好几遍，望着那厚厚的冰层，心中憋闷得难受。几天下来，俩孩子毫无踪影，两家人唉声叹息地坐在一起商量，说这样瞎找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请人写寻人启事，贴在四座城门楼边，出出进进的人都能看见，也许有希望啊！小福子奶奶最疼爱孙子啦，夸小福子聪明伶俐、嘴巧手巧的招人喜爱。她流着泪说，快找人写，快找人写啊！

在小福子走后的几天里，奶奶吃不好睡不好，她拄着个棍儿，迈动着小脚，摇摇晃晃地走到河滩上呼叫，小福子，回家吧，回家吃饭来！小福子——沙哑的声音在河面上回声震荡，揪人心腑。在大王庙旁，在天后宫附近，在东西大街上都能看到一位拄着棍儿的老奶奶，满脸泪水，呜呜咽咽地逢人便打听，您见到我家小福子没有呀？这孩子到底去哪儿啦？几天下来，奶奶顿显苍老，脸也消瘦了，由于伤心过度，流泪过多，吃不好睡不好，眼睛失去了光明。当时她正在大街上寻找小福子呢，眼睛忽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黑洞洞的，奶奶便喊，我的眼，我的眼呢？好心人告诉小福子爸爸，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妈妈身旁，把老妈扶回家中，母子俩抱头痛哭。

第二天，爸爸搀扶着奶奶，一步步踱到东大街，找个算卦的人家，托人家给小福子算算，他到底怎样。算卦人穿灰布长衫，留有小胡子，听后，眯着双眼详细地询问小福子的生辰八字，听完后，晃动起一个圆筒，筒中有很多竹签，竹签上写有文字，分层次写有吉凶悲乐、愁苦离命、婚丧嫁娶、诸事论定等等，算卦的人让奶奶抽个签儿，奶奶照办了。算卦的拿起签儿看看说，是中下签。念了几句爸爸和奶奶都听不懂的句子。爸爸说，老先生，您照直说吧，那里边的词儿俺也听不懂是啥意思呀。算卦的人喔一声，看了奶奶、爸爸一眼说，小福子呀没死，在西边的方向谋生呢。娘俩听后，心里总算踏实些。奶奶让小福子爸爸在县城西边方向接连找了十几个村，仍是杳无踪影。

我那小孙子没有死呀，在西边谋生呢，奶奶说完后，又是呜呜咽咽地哭，哭声从那矮小破陋的房中传出来，在静夜传播飘荡，铁石心肠人也会澘然泪下。

巧  遇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人们为了糊口，维持日常生活，总得出门谋生啊。在通县与张家口之间就经常有人来往，倒弄些食品货物维持生命。盐滩村有个叫杜亮的人，他就来往于通县、张家口之间，做些生盐的买卖。在张家口卖完盐后，先去澡堂子洗洗，轻松轻松，吃完饭后，来到大东亚戏院看戏，当看到《武松打虎》时，他眼前一亮，心中犯开嘀咕，这个演员怎么看怎么像小福子呀？他又擦擦眼，《萧何月下追韩信》，仔细端详那韩信的举动、眼神，就是小福子，错不了！在盐滩时，杜亮也传授过运河号子给小福了。他托人来到后台，问小福子在哪儿呢？有人给他指了指。小福子演完韩信，正坐在一条大板凳上休息呢。杜亮走过去，拍拍小福子肩说，你小子怎么上这儿来啦！小福子赶紧站起来说，您来看戏呀！杜亮说，你奶奶可想你啦，眼睛都哭瞎了！你呀，你呀，怎么不写封信呢？小福子听说奶奶想他，眼都哭瞎了，呜呜咽咽说，这不战乱吗，怎么写啊？杜亮在小福子心中是有地位的，他也教过小福子不少运河号子，小福子很想念他，认为他可靠，让师娘帮助自己写了封家书，小福子又找来《武松打虎》剧照，夹在家书一起，让杜亮捎回去。并拿出100元钱，捎给妈妈。感激话和嘱咐话说了一大通，杜亮拍拍胸膛说，小福子，你还不相信我，我保证给你送到。

杜亮回村后立即跑到小福子家里，坐在炕沿上把小福子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全家人都很高兴。奶奶一会儿摸摸剧照，一会儿又摸摸那票子，脸上露出笑模样说，小福子，真有出息啊！

全家人逃难到张家口

通县地区连续干旱无雨，河水急剧下降，运输船只没有了用场。小福子家主要靠逮鱼为生。可是到了那一年年天气突变，三天两头的暴雨，河水出了槽，汪汪泱泱的，庄稼全都泡了汤。小福子家无法生活下去了，他们思来想去的，只有到小福子那里去混碗饭吃。

那时逃难的人很多，在张家口房屋很不好找。再说小福子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全都来了，更是难上加难。幸亏小福子师傅是位热心人，他不辞辛苦到处打听，日子眼睁睁一天天过去了，仍没有丝毫消息，全家人互相望着唉声叹气，天啊！难道就没有我们安身之处吗？正在全家掉泪之际，小福子师傅急忙跑来告诉，找到一户人家了。房屋虽破陋，修补修补就可以了。并在屋中盘个地炉子，为取暖做饭使用。安居后，大哥、二哥托人找活儿干，也是碰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找到个运输差事，那是用小汽车轱辘改装的拉车，给人家送货物，雨天一结账，生活算是维持下去了。

几个月后，在大热的天里，大哥突然得了重病。拉稀不止，呕吐，四肢痉挛冰冷，眼窝凹陷。日本人说是瘪螺痧，也有叫霍利拉的，是种传染性疾病。日本人荷枪实弹，把哥哥强迫架上汽车，拉到张家口城外一个荒凉的地方，那里挖有深坑，周围用铁丝网圈住，把人火化后深埋。他们只能在铁丝网外面望着自己的亲人活活被日本人烧死，人人痛哭不止，心中恨透了日本人。后来，小福子全家又回到了盐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