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梢 第三章 曲狗×小传
曲狗×的来历
曲狗×在方圆十几里的村镇里叫了近七十年了,谁也不清楚是谁给他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外号。笔者有幸在他住进敬老院时,在长谈中询问了这一问题,他那很厚的嘴唇一咧,笑笑说,我爷爷给起的呀,接着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本名叫曲才,乳名狗顺。旧社会时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活得健康。狗顺生下时两条小腿来回蹬踹,两条胳膊晃动不止,小厚嘴唇一咧哭个没完没了,呜哇——呜哇;爷爷听后叹口气说,这人呀,什么人什么命,那有官运的一生下来——爷爷花白胡子的嘴一咧学着哭声:骑马——骑马;那当瓦匠的儿子一生下来就卧瓦——卧瓦;你听,这孩子哭,握把——握把——把是什么?把就是耠子把呀,这孩子长大了顶多就是个轰牲口的。嘿!还别说,这孩子好像听懂了,仰脸朝天躺在臊垫子上不哭,乐了。过了满月,村中人来到曲家瞧瞧看看,都说这孩子就是嘴唇厚点儿,不傻、不傻,可机灵啦。
这孩子在“可机灵啦”氛围中,家里人苦挣爬曳地将他拉扯到八岁。俗话说七岁知小八岁知老,狗顺是长得越发乖巧灵利了。他见爷爷在炕头睡,总守护着一个黑亮木盒子。他靠在门框上眨着乌黑发亮的眼睛问,那里边有什么呀?爷爷笑着握着木盒儿说,里边呀装着宝贝呢,等你长大了就给你了。狗顺望望爷爷那苍老褶皱的脸说,爷爷,我看看行不?爷爷吃惊地瞧瞧狗顺,把木盒抱到怀中说,你现在还不懂,不行啊,不行。狗顺转动转动黑眼珠儿,舔舔厚嘴唇,没有再问,可心里总是惦记着,爷爷说的宝贝是什么呢?
初春,狗顺爹把牲口粪送完,卸了车。让大黑叫驴打完滚,喝足水拉进牲口棚,狗顺看爹把缰绳往支撑驴槽的柱子上一绕,把绳头在左手上套一圈,再一拽绳头就系上了。狗顺看得仔细认真,记得清楚牢固。下午,爹说到潮白河边去拉垫土,狗顺听见了。在爸爸去牲口棚时,狗顺也颠颠地跟了过去。爹爹笑着说,你呀,你呀,真印证你爷爷说的那句话了,握把——握把——这牲口又有什么看头呀?狗顺舔舔厚嘴唇嘿嘿乐,好玩呗。他看见爹爹把那缰绳一抖一抖扣就开了。
一天,狗顺的父母下地拔苗去了。家里只剩下爷爷、狗顺还有那头大黑叫驴。爷爷在热炕头上闭目养神,狗顺在院子里“踢络”玩。一会儿,狗顺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高喊爷爷、爷爷、不好了,那头大黑叫驴跑啦!爷爷忽然惊醒过来,到炕沿用脚摸鞋,拄住棍子到牲口棚一看,叫驴果然踪影全无,忙问狗顺,往哪方向跑了?出大门往东跑去了。爷爷拄着棍走到大门外,呼唤着邻居的名字,哀求人家把叫驴给追回来。狗顺乘此机会溜进屋,悄悄打开黑亮的木盒子,见里边是写满字的高粱纸还有红戳印,就说,我当什么宝贝呢,原来是旧烂纸。他眨动眨动眼睛想,爷爷你不让我瞧,让我心里怪别扭的,我也让你着急生气,狗顺一掀墙柜盖,把盒子扔到里面,嘿嘿一乐舔舔厚嘴唇玩去了。
狗顺家的街坊四邻好不容易在东头大苇塘边上才把大黑叫驴逮住。大伙儿说着笑着把牲口拉进棚里拴好,爷爷赔着笑脸沏茶递烟不停地说,谢谢啦,谢谢啦。热情地款待一番后,爷爷又点头哈腰地把客人送走,回到炕头休息休息,这才发现那盛着宝贝的黑漆木盒子不见了。他急忙掀开被窝找,地上墙柜上柜屉里找个遍,老人心慌了,心砰砰直跳,头上已滚落下汗珠儿,嘴中不停地嘟囔,完了,完了。他喘着气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思索黑叫驴跑出的经过。狗顺的父母在地里听到了家中的黑叫驴跑了,也急忙赶回来,进了院子看见黑叫驴正摇头晃脑地在槽中吃草呢,这忐忑的心才踏实下来。这时老爷子突然望着狗顺爹的脸劈头问,那头驴你拴的什么扣儿?狗顺爹一仰头说,拴牲口扣儿,只能越拉越紧松不了,再说啦,拴完扣儿,我还拽了一下呢。老爷子噢了一声,说驴我找回来了,可我那黑漆盒丢了。怎么也找不到啊!狗顺爹妈一听也啊了一声。他俩知道那里面装着地契房契呢。老爷子说狗顺回来再问问他吧。狗顺妈一听赶紧跑到门外大声呼喊狗顺。狗顺蹦蹦达达地跑回来仰头眨巴眼睛问母亲,干啥呀?母亲瞪他一眼说,去,到你爷爷那去。狗顺伸出舌头来舔舔厚嘴,胆胆怵怵地到了爷爷面前,爷爷一把攥住狗顺的一条小胳膊说,狗顺,今天你要说实话,说了实话,爷爷不打你,听见没有?狗顺滴滴溜溜地眨动眼,伸出的舌头停在了厚嘴唇边,憷憷地望着爷爷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没言声。爷爷问,那头驴是不是你放的?说!狗顺摇晃脑袋说,不是。爷爷用劲攥紧狗顺的小胳膊说,我再问一遍,是不是你放的?狗顺觉得胳膊被攥得生疼,他小心一横,抬头看着爷爷那张老脸,又晃动着脑袋说,不是,就不是!这时,狗顺爸爸怒气冲冲地进了屋冲着老爷子说,这孩子不打他,决不说。说话间,一把薅住狗顺一提一按,狗顺已经乖乖地趴在了炕沿上,狗顺爹脱鞋用鞋底朝狗顺屁股上啪的一下,狗顺唉哟一声,两条小腿乱踹。狗顺爹大声问,说,是不是你放的?狗顺哭着说,不是呀,不是呀!狗顺爹抡起纳帮鞋啪啪又狠狠地打两下还是问,是不是?狗顺泣不成声。母亲心疼儿子忙跪下说,别打了,别打了,兴许真不是呢,狗顺爹这才放下纳帮鞋穿上,发布命令说,坐起来!老爷子低头说,这可怪了。狗顺坐在炕沿上用两条胳膊的衣袖来回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打……死……了……也不……是我……放……的……狗顺妈说,看晌午歪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再找找那木盒子吧,老爷子说,别人要它有什么用呢?
饭后,狗顺妈见孩子褂子前襟处撕开一条口(那是狗顺爹提拎他脖领时弄撕的),让狗顺脱下褂子给缝缝。掀开墙柜盖找针线笸箩时,发现了那黑亮的木盒子,便高兴地说,他爷,咱们还瞎找呢,这盒子在这儿呢!爷爷拿过盒子,掀开盖,见东西完好无损。便对着狗顺说,这不是你藏的,难道怪别人不行?狗顺晃着脑袋说,我没藏,我藏它干什么?爷爷一拧狗顺的耳朵笑着说,你呀,你是真狗怂呀。
相亲那日子
自打爷爷戏谑地称呼曲才为狗怂后,慢慢地传开了,越传越远。一位有些文化素养的人说,叫狗怂不好,不如称他狗×,更含蓄。人人都想看看这被称为狗×的人到底是何种面貌。又慢慢地形成了诸多歇后语,如俩人戏闹时便常用:曲才敲门——狗怂到家了;狗×搞对象——难找呀……
在调侃戏谑中,亲人相继而逝,曲才已经快三十岁了。嫁到外村的姐姐很是担心曲才搞不上对象,曲家没了后继人,便千方百计地托人介绍,有时也花费些钱财,都是为兄弟好吗,心也甘愿。好不容易从外县真给说了一个,女的虽说脸有些麻也还看得过去。便约定个日子,姑娘和母亲先来到媒人家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地住了一宿,决定第二天便去曲才家看看了解了解,说句实话,谁也没见过谁,这不是隔山买老牛,没谱的事吗。
第二天阳光明媚,娘两个便依着媒人的指引,说笑着朝柳林屯方向走去。
那日天气炎热,一群男女社员在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打中歇,青年人居多,又有女性在场,便高谈阔论,嘻嘻哈哈,谈着谈着便谈到曲才身上。有人说,听说四清工作队已找狗×谈话了。谈什么话?有人问。说是让他当贫协主席呀。一位老者说,他当贫协主席?解放前他家有车有驴呀。一位年轻人说,这您就不清楚了吧,这成份啊,在土改时往前倒三年,看那时家庭情况来定成份。老者点头喔一声说,要那么说,他家已经破产了。一位女青年说,他要是真当了主席,怎么称呼他呀?一位留着大分头的含着讽刺的口气说,当然称狗×主席啦。引起一阵轰然大笑。这时,见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走过来,笑声逐渐小了下去,都目视着这俩女人。这娘俩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想寻觅个偏路躲过,然而没有。只这一条道通往村里。母亲见状只好走了过去说,诸位同志您们在这儿歇着呢。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嗯着。母亲又问,跟您打听一个人,曲才家怎么走啊?啊!大伙儿吃了一惊,惊奇地互相看了看,那个留着大分头的青年瞧了瞧这女人又看了看那个腼腆的姑娘,也就是想逗大伙儿乐乐就说:什么曲才?不就是那曲狗×吗!我还当是谁呢。哗地一声,大伙儿笑将起来,有的落眼泪,有的肚子疼,有的直喊唉哟……笑得那娘俩很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发热。母亲慌里慌张地拉起姑娘的手扭脸就走,待欢笑声渐渐弱了下去,母亲还小心翼翼地回头瞧瞧,那伙儿人已经起歇干活了。母亲对姑娘说,丫头,咱不去了,你听那名儿就够瘆人啦,女儿点点头。
谁也没承想,后来这事儿倒成了歇后语。狗×搞对象——很难成功。
潮白河见
过两天,曲才知道了母女俩来相亲的事,很窝火。一天在村中小卖部前见到了那个留大分头的吴青,狗×叫住他说,吴青啊,你怎么那么缺德带冒烟啊!吴青瞪圆了双眼说,嘿!我怎么啦?缺德啦?狗×说,有你那么给人家介绍名字的吗?吴青嘿嘿一乐,说你是不是叫狗×,我实话实说怎么啦?狗×心中有火一跺脚说,你混蛋王八蛋!吴青也急了提高嗓门,你才王八蛋呢,我揍你兔崽子!说着举起了胳膊,狗×也急了喊,你这小兔羔子找打呀!也举起了胳膊。正是中午时分,小卖部里购物者正多,见俩人要打起来便纷纷跑出来拉的拉劝的劝,俩人见有了人更来了劲儿,跺脚晃着身子大骂,一位老者用劲儿狠骂了俩人几声后,俩人才踏实。狗×指着吴青的鼻子说,你他妈的要有能耐,咱俩晚上潮白河边见,谁要是不去,他不是人揍的!吴青啪啪地拍打着胸脯子说,谁怕谁呀,就你这小怂,爷爷在河边恭候你,弄不扁你!即将打起的架被人好说歹说地劝开了。
晚上,狗×拿根齐眉桑木棍儿,来到大队部办公室,他让看护大队的人打开扩音机,谎称自家的狗丢失了要喊喊找找。这种事儿村中常有,看大队的习以为常。狗×待人家打开机子后,拿起话筒喂喂几声,自己认为很响很清楚,便大声喊道:吴青,你小子听着,我可到潮白河边等你去啦!你小子要是不去,你就不是东西,我这就去啦!看大队的一听狗×没喊丢狗的事儿,一生气关上了扩音机。狗×瞧瞧他,一呲牙,从屋外边拿起齐眉桑木棍儿,腾腾地向黑夜中的潮白河走去。
夜间的潮白河像一张飘动着的洁白绸布,水面闪跃着粼粼白光,河旁水面上打成团儿滚成蛋的蚊子嗡嗡鸣叫,一会儿飞向高处,一会儿又向水面飘去。人走动时,那成团的蚊子就在你眼前飘动。
淙淙的水流声和间或河畔坎坡的塌倒声,显现出潮白河水湍急剽悍,河边树林中夜猫子凄凉的哀叫,慑人心魄,令人战栗。还有那臧家坟和郭家坟中竖立的大理石碑座,在夜幕中静静地耸立,星光下闪着冷清的白光。狗×靠在一座高大的石碑前,把齐眉桑木棍儿立好,卷了一炮烟点燃静听动响,打成团的坟子向他袭来,他赶紧在老坟处拔几棵艾蒿来回晃动,驱赶成团的蚊子,但是耳朵和拿艾蒿的手背还是被叮咬了几个包……夜晚的潮白河边,除了水流声、河坎的倒塌声、夜猫子的叫声间或一二声怪鸟的长鸣,就是听不到人的脚步声,狗×又卷了一炮烟……
第二天早晨,狗×去找吴青问,好呀,你小子昨天晚上没去河边呀?我在喇叭里喊你啦。吴青嘿嘿一乐,冲着狗×一敬礼说,你是狗×,我是怂人,我怕你行了不?狗×见了一侧头骂声,真操蛋,这事儿闹的。狗×让蚊子叮了一宿这事在村里传开后,被好事者编成:狗×叫阵——河边等你一宿。
我要住正房
狗×家住在柳林屯中街一个大杂院里,是前清年间亲哥俩遗留下来的一大片产业。哥俩老后怕孩子分家把这片祖业弄得七零八落,脸上无光彩,便对房基地施行错差分占法,互相牵制。五个孩子各占一份,抓阄进行。相差部分用剩余的房基地块补足,让每份占有者都达到满足。可是到了第三辈人可就困难了。住在东大屋的曲老大,自己结婚时与爹妈就隔层花布帘,什么事儿也没耽误住,吧唧、吧唧地养活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一刺棱间转眼长大成人。曲老大盖房迫在眉睫了。他是个孝子,每遇家中诸大事都亲躬母亲,聆听教诲惟命是从。老太太年轻时守寡,日夜操劳过度已成了罗锅儿,老太太想了又想说,要盖房呀,咱哪都不去,就在咱家这块地方。老年间啊,有块像模像样的房基地容易吗,你争我夺的闹出人命来,咱这块呢,不管怎么说,它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你呀,先去曲才那儿问问,他一个光棍子,留着那块地方干么用哇?说话客气点,谁跟谁呀当家子兄弟嘛。曲老大晚上就来到了曲才的住处。正房与东厢房之间两步到了。狗×见当家子兄长笑呵呵进了屋,便拿出托人从福来永八分钱一斤买的金沫茶来沏上,曲老大忙递“大婴孩”香烟。都抽上烟了,曲老才唉声叹气地诉说要盖房的事。狗×呢舔舔厚嘴唇除让喝水外,低头侧脸眨动眼睛窥视曲老大,像是从曲老大脸上挖出点什么来。曲老大拍拍巴掌略带悲伤的调子说,兄弟呀,这么多年啦,俺家的事儿都是老太太说了算呀,我不能违拗她呀,我不能忤逆不孝呀!狗×说,行啦,别诉苦了,你说说盖房的事吧。曲老大说,好好,又忙递上一根烟,我妈和我商量啦,我们娘俩认为盖在你那车棚子处。那露顶两间是曲全的房,南房山外是你的车棚子。狗×说,那地方是块长条子怎么盖呀?曲老大乐乐说,我妈和我商量了,正好盖三间式的西厢房,盖不了正房。我妈还说,那儿是曲家的地方,谁反对也白搭。狗×眨眨眼说,盖吧盖吧。曲老大听了从炕沿上满脸喜悦地站起来说,兄弟呀,真够痛快的,来来,再抽根,又忙抽出一根烟递到狗×手里。
曲老大高高兴兴地回到上屋,对等待他多时的家人说,行啦!都放心吧,罗锅老太太倒背手走了两步说,行啦行啦,行啦就好。那曲老大接着就是借点钱,买砖瓦木料,雇人推土脱坯,请风水先生选择吉祥日期,使用罗盘测定方位,码磉砌墙封山卧瓦,嘿!用三个多月时间,新房起来了。墁地油窗刷墙几天就干净利落了。正要搬进去呢,狗×找上门来了。劈头就问曲老大,你盖房那地方是我的,我这儿有房基地证明。曲老太太吃一惊,张开的嘴拢不上。罗锅老太太听了一下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说,我儿子,我……你谈啦……曲老大说,我们不是谈好了吗?狗×舔舔厚嘴唇说,谈好了,拿证明来,接着从兜里拿出那张房基地的契约晃动着说,这叫千年文字会说话。在我的房基地上盖房,你们要搬进去住,我呢?你们想想!说完一甩胳膊走了。全家人愕然,大眼瞪小眼的望着有一分多钟。曲老大深深地吸了两口烟说,别慌别慌,我找找村干部再说吧。曲老大拜书记托大队长请治保,办了一桌好酒菜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都摇着头说,嘴说无凭呀。曲老大这才拧着头皮去找狗×。狗×不给沏金沫了,曲老大也不“大婴孩”了。谈来说去,直到后半宿,还得算狗×让步。他去住正房两间半,曲老大搬进新房。村里人说:狗×住正房——心想事成的事儿。
狗×的大字报
曲才这样的人物,也不知什么原因,竟能当上贫协主席。据说当时是贫字占了分量。各村镇选举的尽是那傻不傻蔫不蔫、缺心少肺的、瞎字不识的、二百五的,要不就是青头愣、手粘乎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您还别说,狗×最拿手的,最得到上级夸奖、最让村里人胆战心惊的就是狠抓阶级斗争这根弦,那都上县里《学大寨》小册子了:大批判三六九,小批判天天有,上斗刘、下斗牛。狗×瞪着眼睛观察阶级斗争新动向,就连解放前卖过猪头肉的人也被抓出来示众,批他的罪名是卖肉给炮楼里的伪军,让他们吃饱喝足了打游击队。社员们都不敢言语了,沉默着,晚上回家很早就插上门儿,生怕狗×溜过来瞧见什么而遭到横祸。然而,就在大字报铺天盖地之时,竟有人写了一篇《打狗!》的文章,贴在了大队部重要的地方。人人看得见、瞧得清。狗×知道了,他识不了几个字,便买盒烟给人家,让人家念给他听。落款是:打狗战斗队。狗×研究来琢磨去,从村东头一家家排到西头,又从村南一户户查到村北,他心中有谱儿了。在夜深人静时把大队部里的半桶糨子拎到家,又等到夜深人静时,他溜到了他认为给他写大字报的人家门外。见到了羊圈中那头母山羊,那山羊正要叫唤,他忙把半块窝头递过去,羊正吃着时,他又把事先做好的铝线笼头给羊套个严严实实。羊只能四只脚乱动再也叫不出声来,他把羊拴紧拴好,开始往羊身上刷浆糊,把大青山羊刷成了灰白色。然后把一张绿色标语纸贴在羊身上,纸上有横七竖八的笔画儿,像是符文咒语,一直未被人解开。到了狗×年老住进敬老院时,才悄悄地告诉村东头的老张说,那是个杀字儿,是吓唬给他写大字报的人。
第二天早上,那家女人开门抱柴禾烧火,听见羊圈那儿羊老蹦达,就瞧一眼,妈呀一声柴禾落在地上。你快来吧,快来吧,羊成绿色的啦!她丈夫正站在台帮上刷牙,慌忙倒了漱口盂中的水跑出来,心中也是一惊,忙把羊笼头去掉,拉到压水机旁,好一通冲洗擦搓,才算把山羊整理干净。妻子说,你说,谁这么缺德冒烟啊,这山羊招他惹他啦?丈夫瞪她一眼说,这种事儿还用问,准是狗×那小子办的。
这事儿一传开,村里人乐着说,大字报贴羊身上——够损的。
狗×要自杀
狗×为人强横暴戾,但是心胸狭窄,村人说他是鸡肠子,甭提纳百川了,就是四喜丸子也难容下。还是说说文革闹腾得最欢的时候吧。在一个淫雨绵绵的深夜,北京八十五中学的红卫兵开来辆解放牌大卡车,押送来柳林屯一对地主夫妇,解放前他农村家院落中曾建筑过一个大炮楼。红卫兵找到村中的负责人后,决定第二天上午批判地主夫妇。
第二天雨停了,电工接完电试完喇叭后,村里人已经来到庙前头差不多了。接着是清场。贫下中农参加会议,黑五类退场。会议点到了青年人王加深退出会场,王加深正吸着烟斗,他一口浓烟道:我是贫农,怎么不能参加批斗大会?当时北京来的红卫兵听了一愣,没言声。一个女红卫兵问站在旁边的妇联主任,说他为什么不能参加会议?妇联主任说,他爸爸是叛徒,下过八路军干部的枪支。那女红卫兵气冲冲地对王加深说,你爸爸是叛徒,你走吧。王加深斜视了一眼妇联主任,侧过头深深吸了两口,又浓浓地喷出。城里的红卫兵见了很不舒服,便问,他是位什么人物?站在旁边的人可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他挤兑他姐姐寻死,他逼他妈改嫁,他爱跟女的挑逗耍流氓,城里来的红卫兵叫了大怒,说把他叫回来,教训教训他!
那对地主夫妇正在台上跪着呢,突然间没有人批判了,喇叭也无人讲话了,只有杂七杂八的说话声。俩人偷偷瞧瞧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余光斜觑,吓了一跳。那被叫做王加深的青年两手还带着面粉呢就被叫回来,跪在台上向贫下中农认罪。红卫兵的铜管、棍子一齐打下来,王加深被打得鬼哭狼嚎。地主夫妇吓得哆嗦起来,歪倒在地上。这时,一个外村的黑小子蹿上台指着王加深喊:对他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真有几位妇女上了台,一个说他偷桃,一个说在坑里洗澡时王加深浸过她二小子,一个说他偷过生产队的黄瓜。这时,狗×也来到台上,他说,我来揭发他,他和队长打完架,对我说过,有朝一日他骑马挎刀,要把柳林屯的党员、干部杀掉!这时,那黑小子高喊要杀党员干部的人可留不可留?不可留!谁也没想到会场上会异口同声,喊声震耳。这一下可了不得了,城里的红卫兵、村中各派的造反者纷纷上台乱棍齐发,拳打脚踢,一会儿王加深就呜呼哀哉了。
到了落实政策拨乱反正时节,那喊口号的外村黑小子已经死了,城里红卫兵用铜棍子打王加深的女孩子也在战斗中死了。乡里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把狗×从密云水库工地叫了回来,让他交代打死王加深的经过和他揭发的情况,并说,你当时要是不揭发王加深,他也不至于死。这句话成了他的心病,成了怎么也解不开这个扣儿。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还说他交代不彻底。狗×闷闷不乐,从生产资料部买了一大瓶敌敌畏,准备自杀了。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一位婶娘见到此景心中害怕,夜晚悄悄来到东头,找到在县城工作的老张,托嘱他帮帮狗×,要不然狗×可就没命了。
第二天傍晚,狗×来到张家,在向老张递大前门香烟时,手抖动不停,打火机也打不着。老张劝慰他说,别着急,有事儿慢慢说吧。狗×流下泪说,我愁闷呀,打死王加深的事儿他们死的死,择毛的择毛,我没文化又不会说,全撂在我身上了,我活不了呀……说着又哽咽起来。老张吸了两口烟问,那工作队怎么说的?狗×用衣袖擦擦脸说,他们说要不是我上台揭发他,王加深不至于打死。老张点点头说,当时我是村里的电工,你揭发时我听到了。这件事儿这样吧,你明天还去乡里,他们再问你揭发的事,你就这样回答:我是穷苦人出身,地无一垅房无一间,共产党来了我是又分地又分房啊,我对共产党、毛主席是无比的热爱,谁要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反对他们领导的干部我都要揭发,这有问题吗?王加深的确说过要杀柳林屯的共产党和干部,好多人都知道,我揭发他了,怎么会不对呢?这些话要记住,要说得有劲儿。狗×点着头说,你再慢慢地给我说一遍。
四、五天后,狗×在晚上又去找老张,他舔舔厚嘴唇慢慢说,嘿,这话兴许起作用啦,好几天啦,工作队不找我了。老张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还在密云水库工作吗?你明天就去找他们说,我在密云水库有工作呀,你们不让我回去,我挣不到钱,我吃谁去,我喝西北风呀?你越急越好,越厉害越好。
后来从公社院里传话来了。狗×那天闹腾的可以的。他一进“落实办”的门儿就又哭又叫:我怎么啦?我揭发要杀害共产党干部的人有罪吗?我还维护不维护共产党呀!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又给他倒水又劝慰他。公社院中的人听到吵闹都先后跑过来,见是狗×,就有的拉有的推有的劝,这时,迈着四方步的杜书记过来说,曲才也不能说你一点问题没有,这是政府机关大院不要吵闹,你回去上班吧。后来人们给这件事总结出一句:狗×办事——得理不饶人。
狗×死了
人们在勤劳工作中,在谈笑间,从冰封雪地盼到姹紫嫣红,送走酷暑迎来寒风,只在弹指一挥间啊,岁月将狗×的小脸刻下条条道道,又将浓黑的头发渐渐变白。狗×自己也觉得老了。每每回忆起诸多往事,便欷觑不止。说句心里话,去敬老院,他并不乐意。他找了当家十户与自己瓜葛较深的人家谈自己养老的问题,谁家也不乐意养活一个糟老头子,再说了还叫狗×,谁不含糊呀。没辙了,只好伤心落泪被村委会的人送进敬老院,村委会每年还得替他交纳5000元生活费呢。
初到敬老院,他闲不住,帮助摘菜、扛菜筐,翻地、修渠、种菜,混得人缘不错。到深秋时,他可能因为洗澡受了风寒,感到四肢无力不愿动弹了。中午,女服务员给他拿的馒头有点凉,他让女服务员给他换碗粥。那女服务员自仗着跟院长关系密切,今天早晨还给院长送了一网兜粽子呢。便对狗×说,你吃不吃?狗×说,这馒头凉,我有病不好嚼呀!不好嚼是吧,我告诉你软炸里脊好嚼,你吃得起吗?狗×看她一眼,用劲扶着单人床头,要站起来。
那敬老院是排子房,每个独间住两个人。狗×那屋是一个人,另一个住进县医院还没回来。站立起来的狗×指着服务员说,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呀?你是服务员,我吃不了这馒头,你给我换去不行吗?给你换去!那女服务员顺手拿起馒头,“嗵”的一声扔到门外并说,你不吃,饿着等死吧!狗×听了大怒,嚷道,谁教育出你这么一个混蛋来的?附近的人听到这里吵闹,有的端着饭碗,有的还嚼着馒头,围拢过来看热闹。那女服务员听见狗×骂她也急了,一边骂一边举起胳膊“啪”地一声打在狗×脸上,狗×被打得晃摇身子,险些跌倒,可眼直冒金星。狗×唉哟着双手捂住脸,猛地一猫腰向那女服务员小肚处撞去。那女的没提防,一下子被撞出门外,她打个滚慌忙爬起来,冲进屋一把薅住狗×的脖领子,把狗×拉到门外,那狗×本来就病着,身体虚弱,被她猛丁一拽已经没有还手之力。那女服务员又一推一搡,把狗×弄倒地上,然后跨身一骑,打着狗×的嘴巴说,我让你狗怂,你服不服?狗×毕竟七十五岁了,又感冒发烧身子危,虽然被压着仍两腿乱蹬,哈拉子满嘴流仍骂不绝口。围看的人员喊了起来,敬老院打人啦!敬老院打人啦!听到喊叫声,后勤人员、管理人员、服务员都纷纷跑来,拉的拉,拽的拽,才把俩人分开。凑巧,那天胖院长在县城开会,当听到这一汇报后,只好忍痛割爱开除了那个女服务员。
狗×身心受到委屈,心中不服,拖着病身子告了几次,没找对门路,再说,院长已经把人家给开了,你还要怎样人家,也就不了了之了。曲狗×的病可日重一日,不久就离开了人间。
2009年2月25日于潮白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