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是莫言一九九六年的力作,名称耸动,分量也十分胖大。这本小说近五十万字,写一位中国北方农村妇女如何在最艰困的情形下,拉拔大九个孩子。故事始自抗战前夕,终于九十年代中,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皆尽涵括在内。藉母爱来颂扬“感时忧国”的块垒,是“五四”以来作家最拿手的艰戏;“大地之母”型的人物,在现代小说史中怕不早就人满为患?但莫言别有用心。他在母亲“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于一身”,可是所生的孩子个个都是野种,长大了又乱成一团。绝不成龙成凤。
《丰乳肥臀》的叙述者上官金童应是莫言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之一。金童是妈妈的独子,爸爸是瑞典来的神父,横死于抗战。金童的一辈子见证了中国天翻地覆的每一刻,但天下大事哪里比得上他母亲的姐妹的爱人的乳头重要?看莫言写天上万乳攒动,地下摸奶盛会的几章,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莫言一向以行文奇诡瑰丽为能事,如今看来,当年的《红高梁家族》倒是牛刀小试了。
八十年代以来的“寻根”与“先锋”运动,莫言都躬逢其盛,而且游走其间,不拘一格。进一步说,莫言角色,也是出虚入实,难以概括。从早期《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少年叙述,到晚近《丰乳肥臀》中恋乳狂患者告白,莫言的人物已一再显示世人的面目千变万化,既不“红、光、亮”,也不“高、大、全”。他(她)们不只饱七情六欲,而且嬉笑怒骂,无所不为。究其极,他(她)相互碰撞,变形,遁世投胎,借尸还魂。这些人物的行径当然体现魔幻写实(magicrealism)的特征,而古中国传奇志怪的影响,又何尝须臾稍离?
莫言许多作品中的“我”,形貌各异,思路婉转,颇可一观。例如《白狗秋千架》中,巧遇儿时玩伴的大学生,在乡愁回忆与丑陋现实中进退两难;在《红蝗》中的年轻人先有艳遇,随后见识铺天盖地的蝗祸;在《枯河》中受到委屈、无从发泄的沁男孩,最后以非常手段对成人社会作非常的控诉;又像在《爆炸》中,困于婚姻及家庭陷井中的青年男子,栖栖惶惶,终以爆炸性的肢体动作,暂求解脱。莫言小说中的“小我”以他们卑微古怪的方式,重新定义作人的代价,也重新召唤一已想象欲望的能力。
莫言有意调侃“我”们这一辈风云涣散,何复父祖当年所经过的大风大浪。中篇《父亲在民夫连里》写一九四八年间,父亲(即《红高粱家族》的父亲)率领一队民夫为解放军赶运粮草,出生入死,完成任务。“农民英雄”的范本与江湖侠义的情境合而为一,读来果然精彩。大队民夫寒科裸身运粮渡河的一景,既亲切又雄壮,尤其可见莫言说故事的魅力。但另一方面,他们为了任务,忍饥挨冻,甚至不惜枪杀围堵的女性饥民,所牵涉的道德两难,不禁启人疑窦。但为国献身,毕竟是他们一辈的无上律令。
由此再回溯到《红高梁家族》我爷爷、我奶奶开垦红高梁家乡的往事,草莽英雄儿女,江湖恩仇血泪,色彩斑斓,炫人耳目。识者可以指出,莫言烈写民初侠情故事,其实可以和台湾的司马中原相提并论,司马的《荒原》、《狂风沙》、《路客与刀客》等系列作品,早成中国乡土传奇的经典。不同的是,司马所恃的是个“说书人”般的叙事主体,世故老到,充满乡愁,对往事殆无所疑。莫言以第一人称回溯我爷爷我奶奶的历险,却穿插自身的思绪评论,时有忧疑矛盾之处,他因此建构也同时解构了对家史及国史的幻想与信念。
识者也可能指出,莫言对女性角色的塑造想象,不如男性角色有力。莫言小说的阳刚趣味的确胜过其它,女性就算容有一席之地,也以母亲、奶奶形象致胜。但部分作品还是看得出他勉力为之的痕迹。《白狗秋千架》的高潮是叙述者匆匆离乡他去时,赫然见到一个村妇挡路。我们都还记得这名村妇与叙述者幼年的情谊及长大后的不幸遭遇。她对叙述者的要求无他,就是到高粱地里苟合一次:她与哑巴丈夫已经生了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她要一个“能说话”的孩子。莫言以一个女性农民肉体的要求,揶揄男性知识分子纸上谈兵的习惯。当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被“落实”到农妇苟且求欢的行为上时,“五四”以来那套人道写实论述,已遭瓦解。
在中篇《白棉花》里,我们则看到文革中期一个棉花厂女工方碧玉为爱情抗争,死而后已。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方和她的心上人不畏外力,夜夜棉花垛中暗筑爱巢,落得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这篇小说原为张艺谋电影企划所作,难免凿痕处处;写方碧玉的一身武功及神秘下落,尤嫌过于造作。但莫言向女性致敬的用心,总算点到为止。
莫言国度中的子民,充满活力。而且绝不拘于一端。他(她)们为国家主义,或为兄弟义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他(她)追求人之大欲,一样锐不可当。《红高梁家族》之所以出手不凡,正在于叙述者追溯家史,追到了我爷爷如何强抢了我奶奶,在高梁地中强暴了她,从此展开了了惊天动地的故事。但随着历史的演化,中国(男人)的欲望却每下愈况。在《天堂蒜薹之歌》这类的作品中,被压抑的情欲仍然四处找寻出路,引起危机四伏。到《酒国》,“食色性也”的教训,以最古怪的方式,和盘托出。但真正集欲望大观于一炉的还是《丰乳肥臀》更进一步,渲染(男性)又一种官能的震颤--触觉的欲望与变奏。我们的男主人翁一生大志无他,对着女性乳房毛手毛脚而已,而且一视同仁。莫言这样的写男性对乳房的依恋,已近器官拜物狂。女性其实已彻底被物化为身体的一种性征。但在恋乳癖之余,我们知道,他根本是个性无能患者。丰乳与肥臀代表性的图腾,也何尝不是性的禁忌。
生也有涯,身形是我们存在的开始,也可成为种种礼教政治及欲力角逐的战场。莫言因此看到太多器官象征的可能,大肆发挥,成就了一出出巴赫金式身体嘉年华的闹剧场景。《幽默与趣味》中的男主人翁活着活着,退化成了猴子;《父亲在民夫连里》,父亲与他的驴子居然也能眉目传情,更不用说《酒国》中的鱼鳞少年、妖精少年、肉孩,还有《神聊》中的铁孩子。
但还有什么比《十三步》中的移身换头、大变活人、尸恋还魂等情节,更让人意识到生理身体的脆弱无助,与主体意识的游移暧昧?被肢解的身体,已经崩裂的语言,不断位移的人际关系,形成了令人晕眩的叙事网络,直指历史意识本身的断层,就在理论家亟亟找寻“失落的”主体时,莫言版的“变形记”已暗示我们人/我关系的扑朔迷离,哪里是一二乌托邦的呐喊就可正名归位?从文体到身体、从身体到(历史)主体,谈笑之间,莫言已自展现一位世纪末中国作家的独特怀抱。
莫言企图重组回忆、落实往事,但他的方法何其令人醒目或侧目。他荤腥不忌、百味杂陈的写作姿态及形式,本就是与历史对话的利器。正经八百的评论莫言--包括本文在内--未免小看了他的视野及潜力。明乎此,我们又怎能不油然而兴“千言万语,何若莫言”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