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惟一的报信人
莫言:中国社会近10多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百姓更成熟了,生活的自由度比以前更大了。人们在一起喝酒、吃饭时,都会说很多笑话,包括对各种社会现象的批评和嘲讽,这是很普遍的。更重要的是法律的力量已经深入人心。在这以前,老百姓认为法律跟自己没有关系,现在可以用法律的手段维护个人的自由,可以诉诸法律,将对方送上公堂,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这就说明中国开始向法治社会迈进,老百姓内心里的法律意识已经苏醒,这对过去那种人治社会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人治社会是封建社会,皇帝说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谁也不能更改,现在大家已经没有这种迷信了,这是最深刻最重要的变化。还有一点就是个性意识的增强,过去我们没有自我,都是集体主义,一盘棋主义,到了90年代,个人意识越来越强。《红高粱》就是宣扬个性的觉醒,爱我所爱,恨我所恨,做我个人想做的事情。为什么《红高粱》在80年代引起那么大反响?就是因为老百姓被压抑的心灵突然获得了一种释放出来的快感。90年代越是年轻的人,个人的意识越强。个人意识的觉醒对中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过去是没有自我的,大家都要趋同化,穿衣服也是跟别人,你穿蓝的我也穿,如果穿红的,那就可能成为异类,被人嘲笑。在80年代初如果男人留长发,女人穿牛仔裤,也是要被批判的。现在,你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留什么样的发型,已经没有人来干涉了。中国老百姓现在关心的是腐败问题,很多官员都是在犯罪很长时间以后才被揭露出来,这是因为社会机制存在缺陷。贪官不是生下来的坏蛋,假如我是一个高级官员,手里掌握了权力,会不会贪污呢?我很难保证。我看了许多官员的忏悔录,他们也是身不由己,行贿者今天送明天送,你今天拒绝明天拒绝,到了最后一天没有拒绝,结果还是成了贪官。为什么不能从制度上来遏制这种行为呢!
大江:我看过三遍电影《红高粱》。第一次是跟我妻子的哥哥一起看的,他叫伊丹十三,也是一位电影导演,不过,他在几年前已经自杀了。他看过这部电影以后,当场就问我:"你说中国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电影?"我回答他:"因为这是中国拍的电影。"我反问他:"你怎么拍不出这样的电影?"伊丹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我是日本人。"第二次看《红高粱》是在柏林,当时我在那里任客座教授,是跟40多个学生一起看的。当时这部电影荣获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许多电影院在上映,离电影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希腊餐厅,在那里我为学生作了报告,题目是《莫言的原著和电影<红高粱>的比较》。有个很漂亮的,也有点目中无人的女学生发问,一是小说中的奶奶见到县官的时候下了跪,但电影里却没有这段;第二是父亲叫她的女儿吃饭,女儿不愿意,一下子把饭碗摔在地上,电影里也没有。这个女学生问,张艺谋导演是不是不喜欢女权主义,或者说故意回避这个主题,使女人都表现得十分温柔。我当时无言以对,希望张艺谋导演将来能为她回答。第三次看《红高粱》是在日本,我买了录像带,看得很仔细,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大概莫言和张艺谋都没有发现,电影有一段写的是日本兵进村杀人,那些日本兵用日语高呼"突击"、"往里冲"之类的,中国观众可能不太注意,可日本观众一听就明白,在这些声音之间,忽然冒出了一句"bakabakashiyi",这是"荒诞"、"不条理"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混进了电影,当然声音是轻轻的,不仔细听或许听不见。我觉得这一段拍得很好,尤其是在揭露日本兵侵略中国这个战争犯罪的事实上,用艺术的手段表达得很充分。这是一部非常好的影片。
莫言:80年代中期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音乐、美术等各项艺术都受到老百姓的关注。我特别怀念那段时光,那种冲破一切条条框框的精神,无论《红高粱》小说,还是电影,之所以能够在国内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就是因为"文革"以来老百姓长期受到压抑,心里沉甸甸的,而这部电影却高举了张扬个性的旗帜,老百姓有了一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的感觉。任何小说被改编成电影都是一个选择的艺术,一部长篇几十万字,改编成电影,不可能把你所有的人物和情节全都放进来。电影《红高粱》画龙点睛,把小说中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我最下力气的部分选择出来。我对张艺谋说过,我不是鲁迅也不是茅盾,改编他们的作品需要忠实原著,改编我的作品,你愿意怎么改就怎么改。小说无非为你提供了材料,激发了你创作的欲望,你放手大胆地干。电影比小说的影响大多了,1988年春天过后,我走在路上,深夜里也听到许多人大声唱《红高粱》里的歌曲。我觉得电影确实不得了,我的小说能碰上张艺谋导演,感到很幸运。
大江:70年代和80年代有许多人阅读我的小说,现在并不多。你在艰苦的时代积累了自己的文学,我从你身上似乎也获得了一种能量,决心完成晚年的文学创作。
莫言:作家之间是互相影响的,我读大江先生的《小说的方法》,每读两行就会想半天,我想我也能顺着你的思路思考下去,比如你讲《圣经》,麦尔维尔的《白鲸》也引用过的一句话,"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你说这是你小说创作的最基本的准则,我觉得这太有意思了。无论搞小说也好,搞电影也好,完全可以用这种自信的口吻来叙述,这是作家叙事的一种态度,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是惟一一个从阵营里逃出来向你报信的,我说它是黑的就是黑的,说它是白的就是白的。作家也好,导演也好,应该有这种开天辟地的勇气,持这种惟一的报信的勇气。说不说是我的问题,读不读是你的问题,拍不拍是你的问题,看不看是他的问题。我要按照我的想法来做,哪怕只有一个观众,哪怕只有一个读者,我也要建立这种惟一向你报信的态度。
作者简介:毛丹青,华裔旅日作家,有中文和日文著作多部,新著《日本虫子日本人》近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