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既好茶又爱花的人。但我向来以为,从感觉的表达上,花和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茶可以寄托更多的思想,而花却只能表达某些方面的情调。当然,如果有人坚持认为情调也算是思想的话,那花和茶一样是可以表现出思想来的。
当芬芳美丽的花儿给人带来视觉和精神上的享受与陶醉时,人们只是沉溺其中,而很少去过问花的本质。花,究竟是植物的那个组成部分,有着何种功能,也就很少有人知道了。其实,所谓花卉,仅指草本的观花植物和观叶植物。而花,则是植物的繁殖器官。是花的姿色、风韵和香味给人类美的享受,将大自然的天然美装扮在天地间。
在中国的长江以南地区,值仲春之际,春花争荣吐艳,最是繁盛,俗称此节为“百花生日”,故定农历二月十五为“花朝节”。南朝梁元帝萧绎有诗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元汤显祖诗:“一半春随残夜醉,却言明日是花朝。”
当来自东南的海洋季风登上陆地,万物便迎来了春的消息,随着季风的次第加强和推进,各种植物抽芽吐苞,开始了渐开渐浓的花期。因风每年按时而至,有风就有花,有花便有果,花因风的信息而开放,古人称花开时的风为“花信风”。正月,小寒信风先期到来,梅花借春阳之风临期而开,故世言“梅花先报春消息,梅花先占天下春。”古代诗人崔德符有诗:“清明烟火尚阑珊,花信飞来第几番”,晏元献诗:“春寒欲尽复未尽,二十四番花信风”。自农历二月小阳春始,风催雨,雨浇花,花生果,由南方到北方,有了清明时节的“杏花雨”,五月里的“落梅风”和“梅雨”,八月的“豆花雨”,九九重阳节的“茱萸节”和“菊花酒”等,等到十月寒风来,家家户户煮“腊八粥”,祭灶王爷,曈曈日里换旧符了。
花给人们太多的灵感,历代文人也常常把花卉人格化,从联想上产生纷繁的情绪和境界。梅花清标高韵,竹子节格刚直,兰花幽谷雅逸,菊花操介清逸,梅兰竹菊以四君子入画。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也是花中君子。此外,牡丹的富贵,红豆的相思,紫薇的和睦,木棉的英拔,水仙的清芳……万紫千红,枚不胜举的花花草草,以其自身独有的特质和风韵,意象着万花筒般的人的世界。
当花的象征成为一种人所共识的标志,仙风道骨的文人骚客们与花结下的种种情缘令芸芸众生叹为观止,被称为“梅花神”的宋代隐士林逋,一生酷爱梅花,他不做官,不娶妻,独居杭州西湖边上的孤山,与梅花、仙鹤相伴终生,人称“梅妻鹤子”。苏州的邓尉和元墓一带是观梅的胜地。因汉代隐士邓尉在吴县西南一带隐居,故后人称此地名为邓尉。宋淳祐年间,高士查莘在山间广种梅花,后当地人以种梅为业。初春时节,满山香雪重重,幽香不断。清康熙时江苏巡抚宋荦见此景致,曾题香雪海三字于山石上,邓尉遂有“香雪海”这个雅称。以梅寄情的文学高手当数宋代大诗人陆游了。他的《卜算子&S226;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咏梅佳作,表象写梅,实则写的是诗人自己。宋朝衰败,内有奸臣当道,外有金人入侵。词人主张抗金,满怀报国之志却无人欣赏。一腔热血,满腹奇才,只能沉灭山野,空对苍天。这是人生怎样的一种悲哀啊!“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词人虽身处逆境,却以词明志,即使粉身碎骨,自己的爱国精魂和高洁品格绝不会有丝毫改变。陶渊明可谓是流芳千古的大隐士,因厌恶官场污浊,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事权贵,从彭泽县令任上拂袖辞归,隐居家乡浔阳柴桑里(今江西九江西南)。他在《归园田居&S226;五首》中说他开荒南野,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宅前屋后遍种桃、李、榆、柳等花木。他爱桃花,曾将他乌托邦式的理想王国搬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去,创作出了脍炙人口的《桃花源诗并序》。他尤偏爱菊花,曾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著名诗篇。宋代文豪苏东坡,爱花也爱得颇有滋味。他白日赏红海棠不够,夜里还费蜡烧烛,徘徊不去,说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陆游不仅借梅花言志,还以桃花抒发与表妹唐琬挥之不去的离情别绪。当美好的爱情被母亲生生拆散,表妹另嫁他人,十多年后沈园再次相遇,陆游心里如同倒了五味瓶。心地善良、旧情难却的唐琬派家奴给游园的表哥陆游送来酒肴。酒后苦闷万千的陆游在沈园的墙上题上了柔肠寸断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成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昨,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空托。莫!莫!莫!
字字血,行行泪,盲从母命,欲爱不能,无限悔恨压碎肝肠。自号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一生倜傥不羁,挥洒放任,以其天才留下了数不清的诗、书、画、印等文化魂宝。唐伯虎善画仕女,他的诗作中对女性心里也能描写入微。他有一首《妒花》诗: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点轻盈娇欲语。
佳人晓起入兰房,折来对镜化红妆。
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
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日伴花眠。
一对青年夫妻恩爱的生活中些许有趣的点缀,在唐大才子的笔下凸现出单纯和率真,从妒嫉中看得出更深的爱情。
西北作家雒青之在其《菊花里的刀光》一文中,对菊花作过一翻别有洞天的评价。黄巢科举不第后写过一首《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高考失利和对唐朝政府腐败的不满,以及自己想做一番大事情的雄心,在诗中隐隐地透露出来。从文学角度讲,这算得上一首抒发壮志豪情的好诗,用傲霜之菊作比喻也非常贴切。这不能不说是秋菊在诗人笔下的一种傲姿。可就是这样的一首诗和一种花,因为黄巢反朝廷的起义而备受雒老责怪。雒老责怪杀人如麻的黄巢搅得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伤了元气不说,而且让腥风血雨中的菊花成了恶之花。雒老因此对菊花敬而远之,连大街上菊花的叫卖声都觉得砢碜。甚至到了对作茶饮的菊花也一概拒绝的程度。我对雒老的观点实难苟同。撇开黄巢和大唐的恩恩怨怨不说,单将黄巢起义的罪过一古脑儿记在菊花的账上,着实是天大的冤枉。纵观中外历史,在令人窒息的封建国度里,不靠揭竿起义,而采取渐变的改革,能行得通吗?朝廷让你改吗?不把你碎尸万段才怪呢。虽然破坏性极大,可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不是在被各种教科书一次次肯定和褒扬着吗?农民起义如同秋风中的菊花,在万物萧条时昭示着一种生机和力量,当不会有什么错吧?再说来,黄巢用黄色的菊花来为老黄家抒点情怀,也未尝不可。在这件事上,对黄巢的咏菊动机不敢妄加评点,但我敢说,菊花再一次被农民起义领袖所咏吟,本身并没有错。
正是由于人类给予花以太大的伸展力和想象力,花也就有了更加丰实的内涵和外延。用花来彰显人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成为一种惯常的手段。“天女散花”用来形容喜庆的庞大场面,“花枝招展”说明一个女人打扮得漂亮,一个男人和女人有点点暖昧关系,人们会说他“拈花惹草”,富贵人家衣着华丽、不务正业、只知吃喝玩乐的子弟叫“花花公子”,人高兴得不得了叫“心花怒放”。翻开经典名著《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每个女子都顶着一种花,十二个尤物的命运在起伏中跌宕,在花开花落中走向宿命的终点。无论是原作还是戏剧,“黛玉葬花”使人物命运与花的关系结合得如此紧密,如此完美,令人拍手叫绝。看窗外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人的一生中充满无法预料的变数,或贵人相帮,一夜暴富,或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有福之人的头上,或横祸飞来,一切福禄缘分霎时化为灰烬。人的命运和机遇,有的如花开亮眼,有的像花谢掉泪,有的如云开般舒畅,有的像云卷般不展。只要放宽胸襟,坦然面对扑面而来的一切,方可化解愁结,拨开谜团,挺立逆境,逆水行舟。
花之精神,是一个无穷大的世界。而花的物质作用,也是一个探究不尽的宝库。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对花卉的药用阐述得相当精到。此外,花可食用,亦可作饮品。色倾后宫的杨贵妃洗过鲜花浴,人老颜不老的慈禧老佛爷食用花粉和珍珠粉保养容颜。而今富裕起来的人们捡拾着老祖宗的宝籍,重新挖掘起花的各种功能,在开发和利用的同时,赚个钵满盆溢。君不见,超市里琳琅满目的花蜜,大街上雨后春笋般的花店,美女们身上飘逸着各种香味的花露水。似乎只要一沾花的边,事物就会立马身价倍增,就连演艺界的新闻事件,被娱记者加上花边,一阵妙作,在满天飞的风流韵事中不是炒红了帅哥,就是炒紫了美女,演技平平的小家伙们做形象代言人的身价动辄就是几百万、上千万。
花啊,你无言无语,一年四季,循环往复,世界因你而精彩,人类因你更可爱。每当我在明媚春光中走进山野,走进田园,走进花的海洋,常常会看见放蜂人和那些忙忙碌碌的蜜蜂。是这些朋友为自己、更为这个值得留恋的人世间酿造着甜美的生活。在我一次又一次和放蜂人的交谈中,我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同情他们的寂寞和辛苦。有时我会扪心自问,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辛劳付出的人,他们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我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答案。即使明知这种疑问会将清醒着的自己带入一个谜团重重的境地,但还是会经常发问自己。因为我始终铭记着唐朝大诗人罗隐的那首咏蜂的诗:
无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