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初春,当漫山遍野泛出薄薄绿意,应当是野菜上市的时候了。早晨和妻子一道去农贸市场菜市,果然在众多家常菜中发现了一份正在被叫卖的荠菜。自然,并不太多的数量在不善于讨价的我和妻子面前,一会儿功夫便成了我们的篮中之物。这是每年一度的春季里我们全家向大自然讨得的第一份欣喜。
我曾是一个在外游学多年的人,对于一个生于农村、长于农家的地道的农家子弟来说,孩提时代的生活境遇,以及离开家乡后对故乡的忆念,也不外乎就是农村老家的一些人和事。人自不必说,事物的概念也相当宽泛,有关野菜的记忆,应该说是所有记忆中最深刻最鲜活的。
中国疆域辽阔,气候和土壤条件复杂,地脉分界明显。因而,北方和南方菜蔬的种类和品相大不相同,野菜也是如此。对于北方而言,由南向北依次分布着中温、暖温和寒温等几个气候带,野菜的品种和生长情况也有所区别。我的家乡诸城处在山东半岛东南部,暖温带气候养就了其独特的野菜家族。荠菜、苦菜、灰菜、马齿苋、云青菜、沙蓬菜、萋萋毛、山菜等无疑是家乡野菜家族中的佼佼者。
当轻柔的春风一遍遍拂过大地,蛰居了一个冬天的人们纷纷脱下棉衣,涌向田野。返青的麦地里,乍绿的山坡上,还有深深浅浅的沟沟崖崖,星星点点的荠菜和苦菜将稚嫩的身姿摇曳在春光里,送入踏青人的眼帘。田间劳作的农人、放学之后的孩子、歇大礼拜的城里人,都会放下农具、放下书包、放下手头的工作,携带着铁铲和篮子,到田野山岭间以认真的态度和极大的耐心寻找着荠菜和苦菜。一棵荠菜一份惊喜,一棵苦菜一份惊叹。如其说是铲子对野菜的挖掘,不如说是人们对春消息的讨取和对春光的贪婪狩猎。当人们走出寒冷,走出寂寥,走出烟熏火燎的家居,当人们的脚步再一次踏在阳气升腾的松软的土地上,拥抱着阳光,呼吸着干净的空气,手握着温湿的土壤,那份喜悦,那份感动,那份情缘,那份失落之后的找回,是打心底里的感激啊,是对大自然恩赐于人类的一份拥纳和感恩啊!
一兜一篮的荠菜和苦菜带回家,摊放在农家小院的天井里,老母亲领着女眷们一边择菜,一边说笑。身边的鸡鸭伸长脖子,机警而灵活地偷食着一口又一口鲜菜,大肥猪用鼻子拱着圈门,因吃不到时令的鲜野菜正抓耳挠腮,一个劲地发出“哼哼哼”的抗议声,。
家菜的吃法基本上有规有矩,因为是经过了千百年的探索和实践。野菜只因自身带了个“野”字,吃起来也就不用那么讲究。但有一点不能不注意,野菜纯属野生,没有经过驯化,它的野性里自然也就具有了一些与生俱来的独有的因素。这些独有的东西恰恰是它们历经沧桑能够生存下来的必备条件,但对于食用它的人类来说,却是不能不防的。就拿山菜来说,过去庄户人家买不起肥皂洗衣粉,就用山菜榨取的汁液洗衣服,因为山菜本身含有高浓度的碱。虫子吃了它,就会立刻被药死。要食用山菜,不管喜欢哪种吃法,吃前总要用沸水煮一会儿,再用凉水多清洗几遍,否则,会涩得难以下咽。
野菜的吃法有多种。具体说来,荠菜可凉拌、做汤、做饺子馅;苦菜可沾酱吃,也可用来馇小豆腐。用蒜泥或者辣椒油凉拌的荠菜,清爽可口。荠菜鸡蛋汤青透淡雅,令口齿留香。荠菜做馅包出的饺子嚼到嘴里让口舌生津。荠菜味甘性温,苦菜则味苦性寒。荠菜利肝和中益五脏,且养眼轻身,而苦菜的功效则是祛热解毒,安心定神。荠菜吃起来多多益善,而苦菜则不可多食。苦菜最直接的吃法就是沾上甜面酱卷煎饼吃,这吃法堪称一绝。连根带叶水汪汪的十几根苦菜往煎饼里一放,再抹上一大筷子老娘亲手酿制的甜面酱,放到嘴里咔嚓一口,煎饼的甜,苦菜的清苦,大酱的香咸,那咀嚼后产生的味道真是令人难以用语言表述,只好交给舌头上那些灵敏的味蕾去幸福地体味了。用苦菜馇出的小豆腐更是叫人吃也吃不够。可以说,在所有蔬菜和野菜中,任何一种馇出的小豆腐,都没有苦菜和大豆结合产生的效果好。舀上一碗烫嘴的小豆腐,再佐上红辣椒、大葱、香菜拌就的小菜,趁热吃来,清香满口,通体舒泰,真有朱元璋当年吃白玉珍珠汤的感觉。
节气一路走过进入夏季,山菜、萋萋毛、灰菜、马齿苋、沙蓬菜等梯次进入人们的生活。山菜是生长在山上的一种野菜,多年生草本植物。每年五一前后,在上年枯掉的老秸根部,会重新生长出更加肥大的枝叶。上得山后,只见草丛中一簇簇、一片片,嫩得几乎能看透叶片对面的亮光。采山菜不是整棵掠掉,而是掐掉茎部的嫩芽,跟采茶有些相似。山菜特喜欢雨水,一场大雨过后,掐掉的茎项处会同时长出四五个新的芯芽。山菜多用蒜泥拌着吃,也可馇小豆腐。因为山菜产量大,近些年,山区一些思想活泛信息灵通的人用它制作脱水菜,真空包装后销往大城市的超市和商场,效益很是可观。萋萋毛也叫萋萋菜,生长在田地里或者地阡上,叶片的边缘有针形细刺,不小心会被它扎破手,萋萋毛多用来喂猪喂兔子,有些人家也用来馇豆腐吃。萋萋毛最好的用处是可以止血,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不小心被镰刀割破手,大人会采一把萋萋毛放在手中揉捏一番,将挤出的绿汁滴在伤口上,一阵钻心的痛疼后,血马上就被止住了。那时就问过大人为什么萋萋毛能够止血,大人们也没有回答上来的。如今想来,大概象山菜富含碱性物质一样,萋萋毛的身体里肯定会含着象三七那样的止血成份。马齿苋是学名,在字典里和《本草纲目》中均可查得到,诸城人称它为马种子菜。马种子菜、灰菜和云青菜是极泼实的野菜,有着广阔的生长空间和旺盛的生命力。春天开始孕育生命,夏季里便进入生长期,庄稼地里,房前屋后,废弃的院落,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一棵马齿菜贴着地皮生长开来,可占到一个锅盖子的地面。灰菜和云青菜是直着向天长,如果不掐它的嫩头儿,可长到半人多高。这三种野菜只能过开水后用蒜泥拌着吃。马齿菜在医书上又叫长命草、五行草、九头狮子草,味酸而性寒,可治妇女病和多种风症,亦可用它烧水烫冻疮,也可以治疗多种虫咬的毒症。秋后,老掉的灰菜和云青菜可割来当柴禾烧,因富含木质,在野菜中是最顶烧的。沙蓬菜生长在河滩上或者靠水的沙化地方,因其性质近沙漠草类,故叶子呈针状,叶子上长有细绒毛,摸起来有些粗糙感。沙蓬菜吃起来清齿爽口,但需要长时间开水煮烫,因为其茎叶的纤维富有韧性。夏天,对于喜欢喝啤酒的人,一盘蒜拌沙蓬菜无疑是再好不过的酒肴。
正是野菜自身具有各自杀手锏一样的特性,使其在千万年多变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并将生命延续至今。就大多数野菜而言,不仅能够食用,还可入药,故人们多拿野菜做药膳。这也是一部分野菜不能多食的原因,适量食用可强身健体,过量则会损害健康。
写过野菜的文学大家中,我印象中写得好的有周作人和汪曾祺。两位大师的文风极朴素,文章有着田园之风的自然美,这大概也是两位大师喜欢写野菜的原因。在周作人的有关野菜的文章里,他总是带着淡淡的遗憾来怀念野菜,野菜的滋味就是乡恋的滋味。汪曾祺更是有趣,一次他路过钓鱼台国宾馆,看到墙外长着很多肥嫩的灰菜,忍不住停下步来摘了一些装在书包里,站岗的战士以为他有什么不轨的破坏行为,前来盘问他,他就敞开书包让战士查看。事后汪老自我解嘲:“那个小战士以为我在埋炸弹呢。”一位淡泊名利的老文人蹲在国宾馆的墙外两眼发光地采摘野菜,我仿佛看见了一颗最容易被平凡事物打动的灼灼童心。
对城里人来说,尤其对于生长于大城市且置身大工业文明的年轻人,从书本上读到的野菜只是一种知识的表象和符号,因为柏油路和钢筋水泥是长不出绿茵茵的野菜的。野菜是乡土中国的象征,她象征的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田园时代。
风水流转,吃野菜成了一种时尚,长假里的“农家乐”火爆于乡村的角角落落。其实,城里人开车跑老远的路去吃野菜,吃的是一种感觉,如其是去品尝野菜的滋味,不如说是为了品尝某种旧式的生活。有位作家说:“过去,我的家乡人吃野菜主要是为了度荒年,现在吃野菜则是为了尝新鲜。”现代人吃野菜,或许也会有诸多的感受,但肯定无法重温那些苦难的滋味了。野菜那淡淡的苦涩与清香,只是我们吃腻了大鱼大肉之后所苦苦寻觅的补偿。
野菜是遥远的童年的味道,野菜是徘徊在乡野的被腌渍的岁月,野菜是故乡游子夜夜的思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