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最近你好容易困,窗外一换上黑色的帘,就眼皮打架。儿子上了寄宿班,周末才回来一次。空荡荡的房间,伸出一团寂静,猛地抓住心脏,让人喘不过气来。
夜像一杯越来越冷的咖啡。艾思打来电话:“梅妮,我不回来了,今天晚上又要加班,你自己弄点吃的吧。”你握着电话,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天找戒指的时候,从书房里翻出个旧得发黄的信封。艾思好奇的抢过去看,看完强甭着笑脸递还给你。
那署名竟然是你自己,一封未寄的信。
那些青浪翻涌的时光猛地打翻在你面前,横陈了一地。
十五六岁的河,漂浮在麦浪之上。田野的裂缝灌注了暧昧的河浪,哗啦啦地泼在白色的身体上,溅起一串串的笑声。
大港总在田里,把秸秆扔过来,指着你大笑。黑黝黝的胸脯反射了阳光,发散着钻石般的光彩。
好大的一片田,黄透了,而蓝透的是天。天和地的中间,是你们疯癫了的身体,绕着快活的光彩。扎着鞭子的秸秆,一撮撮排好了队,等着天一黑,就开始跳舞。蚂蚱此起彼伏,在耳朵边呼啸着穿梭,还有四脚蛇,转动着恐龙的脑袋,眨着神秘兮兮的大眼睛,你们往谷堆纵身一跳,脚丫就不听使唤了,追啊,追啊,像两条撒欢的小狗,你扯他的裤子,他扯你的衣服,跳进秸秆铺成的海里,用秸秆埋着身体,把秸秆扬得一头一脸,等到夕阳把整片田野染成红色,你们就削了秸秆,中间割一条裂纹,吹出刺耳的声音,把麻雀吓得呼啦啦四处的飞,把空气煽成风,把头发掀到云里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就喜欢望着大港对你傻笑。仿佛那笑容里有香味,妈妈给你擦在脸上的雪花膏的香味。上学了,要到周末的时候大港才有时间跑来找你玩儿,也不是每周都来。你就会做梦,头一天晚上,如果梦见大港了,你就早早坐在门口,或者望着窗户,早晨,太阳爬到电线杆子顶上眨眼睛的时候,大港就会变魔法一样,从地底下跳出来,哈哈笑着,远远朝你挥手;如果头天晚上,大港没到梦里来,那你就知道,大港这周又被关在屋里补做也做不完的作业了。你很奇怪这种预测的能力,你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喇叭里播的那些流行歌里,哀哀怨怨的所谓的爱了。
那时你以为长大了就会嫁给大港的。直到有一天,你被批准参加家族最盛大的祭祀,偌大的宗祠,大人们穿得红红绿绿,鞭炮鼓磬喇叭反倒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你无所事事,独坐在香堂前,任屋外阳光肆掠,翻看族谱——你看到了大港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就在隔壁,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连——原来大港是你并不算远房的表哥。
霎那之间,你知道你掉落在一个悲剧之中,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悲剧。
你决定要考上一所山外的学校,离这里远一点。你如愿以偿了……
大港给你写信,而你并不回信。你总记得五岁时大港嘻嘻笑笑脏兮兮流着鼻涕说“我要娶你回家当媳妇”的话。放假回家的时候,大港还是嘻嘻笑笑脏兮兮却不流鼻涕了,在田里卖力地挥舞着锄头,白色的胸脯壮实的反射了阳光,发射着钻石般的光彩,那光彩却渐渐模糊了不再清晰,离你远去。
大港朝你挥手,大喊:“回来了啊?去我家吃饭啊?”你也笑着挥手,“不去了,看我爹去!”
你其实想问:“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其实写了一封回信的,却没有寄出去,就藏在包里,然后又压到箱底,然后,又夹在厚厚的《追忆逝水年华》里,像一座黑牢,咔嗒一声锁到书房最黑最深的那个角落里。
没曾想,今天却被艾思翻了出来,发黄的信封渗出鬼魅的颜色,吓了你一跳。
你不想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你什么也没说。而艾思看了你好几眼,终于什么也没问。
你开始容易困,老做梦。总是些不可思议的镜像。有时候,巨大的鸟把你抓住摇摇欲坠,一面是铺满了钻石的白色山坡,一面是放肆着枝桠的幽暗森林;有时候,你自顾自的在太阳下奔跑,校园里人来人往却对你熟视无睹,跑着跑着你身体开始膨胀起来,像一只气球似的,越长越大飘了起来,这边是蓝色浩荡的海咆哮着鼻息,那边是死气沉沉的城阴沉着口涎;有时候,你站在混沌的水中央,左岸金华春梦,右滩晚来寂静,两层楼高的狗和两层楼高的猫,疯了似地拽你双手,几乎要把你拉裂开来……
你被吓醒过来,汗淌了一身,坐在沙发上喘气。这是下午的五点半,离晚上固定的喂养时间还有一会,雨停了,云散了,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天上,指针孤单地滴答了一天,转圈又转圈,无所事事。地平线十五度的西,是血淋淋的红,地平线四十五度的东,是惨兮兮的白。一眨眼,是全黑的幕,烧干了一切的亮光,直到恍恍惚惚的梦被恍恍惚惚的鸟用哼哼唧唧的呻吟敲碎,一睁眼,太阳在距离地面三十米的地方画了一条金线,上层是哗啦啦作响的欢快,下层是阴沉无言的抑郁,城市就在这般的精神分裂里,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晕头转向。
你站起身来,用昨晚剩下的芹菜炒肉末,加上酱油、鸡精、辣椒酱,扮成底料,捞出弯弯曲曲的面条搅拌一团。面条与酱料的爱情,总是糊里糊涂分不清。
你笑着看儿子在玻璃杯里接自来水玩,你在杯子三分之一处画了横线,要她刚好接到那里。孩子不以为然拿过去,把水龙头哗的打开,水发着脾气冲进杯子,激起深深的漩涡,于是杯子里就戏剧起来,水不是几乎没有,就是满得溢出来。
天气也这样。河床上刚刚还滚过洪水,转眼就旱出九条裂缝来。最深的水库也只剩半尺水了,鲢子受不了水底的沉闷,想要逃脱世界末日般纷纷翻上水面,一转眼就被贪心的人一网收了去,倒真成了末日……
电视里说,最近开始流行一种怪病,源头是遥远的黑森林。可怕的病毒从森林深处蹿出来,横行城市,昆虫一旦被它黏上,就会陷入昏睡状态,没多久,脑子上就会长出一根草来——病毒用如此可怕的方式现身,把虫子的大脑当成沃土。目前仍然不清楚如果动物吃下感染了病毒的昆虫,会不会受到感染。之前火爆非常身价昂贵的甲虫宠物,一夜之间,成为恶魔的象征,成堆成堆被烧掉,让整座城市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你想起上个月带儿子去宠物店玩,被一只跑脱出来的金龟子直直撞在手上,划出一道血痕。最近老这么困,老这么多怪梦,是不是传染了病毒呢?你一下子打个寒颤,不能想象自己被丢到火堆里烧掉的样子……
你突然决定要离开这一切!对,离开这一切,找一个没有虫子没有病毒没有忽涝忽旱没有不回家的老公的地方,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可以?你还不到四十岁,保养一下,还是可以秒杀很多老人家,你突然想立刻飞到一个海滩上,把自己埋在沙堆里,让那份温暖把身体融化。
海滩多好啊……你想起你小时候坐在白色碎花的床单上,妈妈给你讲美人鱼的故事,爸爸眯着眼趴在旁边,一脸的笑,像要醉了似的。每个孩子的心里,都藏着海湾与沙滩的童话吧。月牙湾的幻想,在你的梦里荡漾了这么多年,每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温软。
月牙似的湾。银子般的月光染了波浪,打碎在沙滩上,有美人鱼的歌声飘过来,混着咸咸的风,海水一浪一浪的滚过来,让身体也跟着有了节奏的跃动。
在月光里不愿睡去,在月光里睡得幸福,月与海安静的幻境,安抚心灵。
日出也好。天海一色,白的帆早起了俏立在碧蓝的层层迭迭中,如太阳骄傲的儿子。沙滩的早晨,平整洁白让人不忍打扰,好似蕴藏着无尽的幻想,寄居蟹则在黄昏跑过来挠你的脚丫子,和你捉迷藏。
然后又是天黑,又见到了诗一般的月海。
山上也有月光,寺庙也有月光,森林也有月光,城市也有月光。其实看过了很多很多的月光,但是没有这样让人幸福的月光……在月海里,你就回家了。
好啊,回家。去海边,马上!立刻!
你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几乎要吓醒了睡在身边的儿子。哦,他已经睡熟了,嘟着小嘴,粉红的小脸安静极了,隐隐约约特殊的香气氤氲着,一点不像白天里那么淘气得让人牙痒痒。他有一头黑色的卷发,脸圆圆的肉肉的,白生生的小手搭在被子上,长长的眼睫毛耷拉下来盖住眼睛。他长得像谁呢?婆婆说他眼睛像你,奶奶说他下巴像爸爸,公公说他手指像你,爷爷说他腿长长得像爸爸。
你瞅着他,一眼不转的瞅着他,又惭愧又欢喜的嗅着那让人心醉的肉香,想笑又想哭: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去哪里啊?走了儿子怎么办呢?带着孩子怎么走呢?怎么能让他过没有爸爸的辛苦日子呢?有小孩欺负了他没有爸爸替他出气怎么办?噢……妈妈的命,是给了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