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语——每一个白天,都从夜晚开始
一
你想钻进这黝黑的深潭里,把潭底的泥都挖出来晒干,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结婚十年了,那是个春天,转过街角,迎面就是这双深得望不到底的眼睛,一下子抓住了你。可是这些天来,你突然觉得要被淹没在这黝黑里,喘不过气来。
太深的水,会有怪物……
下了一场大雨,突然就萧瑟得发抖。早上出门的时候,你看了看衣柜,想到底要不要加上棉衣,可是昨天还是晴天呢,不过是十月的天气,是不是太过了?
不要太过了,你总这么想。
十字路口的橱窗里有一双鞋,来来回回你看了好几遍,可是瞄一眼鞋跟和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片,就想,是不是太过了?
买房子的时候,你相中了那套120平米的,九千五百块一个平方,精装修,你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变成广告画里的那个摩登女郎,拎着小包拉开门,就走进幸福里了。你笑得都迷幻起来,转过头一看艾思,还有他妈妈,眉头都皱起了疙瘩,吓得赶紧把笑容咣当一声关进心底,使了全身力气也把眉头拧成疙瘩,然后飞一般拉着艾思的手就往外走,还用高了五倍的声音大声嚷嚷:想抢人啊!这么贵……
太过了。这些房开商怎么能这样?你想。
于是选了80平米的房子,离城二十里,才四千三百块一个平方,也是精装修。够了,要知足。
接下来的沙发、灯、床、柜子、电视,都按照知足的路子走。路过一个白色欧式化妆柜的时候,你回了好几次头,然后对艾思说,一千二换这么个烂柜子!
你对着镜子看自己,一双眉毛好像天平,一边挂了只黑色的珠子,端正,符合比例。只是生孩子让体形改变有点明显,那天你疼得直捏艾思的手,嘶着声喊:“我不行了,我要剖腹产!”你妈妈在旁边一瞪眼,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忍忍就过去了,别喊!”你不吱声了,只是把艾思的小臂生生捏出两团淤血出来。
艾思长得不帅,比你大了八岁。三十岁刚过,头顶上就显出一朵向日葵来,太阳下很妖娆。男人总是越老越金贵,在学校的时候别说是白马了,连黑驴都算不上,如今顶着向日葵脸上闹着六十年不遇的旱灾,反倒成了香饽饽,走在街上,总有女人有意无意把娇媚的眼光投过来,从头到脚,不怀好意,最后把焦点定格在那个LV的男士单肩包上。LV是在香港买的,艾思回家的时候,拿了一张卡,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你去香港开开眼,你扫了他一眼,寒气凌冽地说:“知足长乐,别做白日梦!”艾思一下子就狂浪大笑起来,样子活像一头抓到野猪的熊,说是野百合也有春天,遇到了大老板,做了单生意,提成就有五万块!
你被吓得浑身一个寒颤,哆哆嗦嗦带着怀疑,小跑着就去了楼下的银行取款机,一刷,真的有五万块!
回家的时候,你脸色铁青,大汗淋漓,门咣当一声砸上,气都来不及喘,蹿起来箭一样扑到艾思的怀里,把他亲了个满脸口水,然后发着抖说,:“走!我们去香港,去香港……”
就是那次,买了这个LV的包包。你想,人生几十年,过一次就过一次吧!
你最近不太梦见那个男人了。那个男人,像一朵云,在大学的蓝球场上一会飘向左边,一会飘向右边,赤裸的胸脯浸透了汗珠,钻石般发光。你望着那巨大的钻石,一不小心就呆了。他也时常往你这边有意无意的望过来,有次还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闪电一般,哗一下就消失了。嘴角牵动了五毫米,你肯定的想,可是梦见过好几次后,你又怀疑了,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如果喜欢你,为什么不给你写情书?也没听说他打听过你。宿舍楼下,常有嘴唇上方刚冒点黑茬子的家伙,直着嗓子喊女生的名字。特别是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此起彼伏,好像夏夜里发情的猫。
没有人喊你的名字,等到大四的时候,你主动给艾思抛了个媚眼。很快,你们俩就搬到了出租屋里,木框的窗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卫生间和厨房卧室三位一体,你换内衣的时候,艾思常常睡眼惺忪躺在床上,伸了个脚丫子,抠你的背,你就吼:“别弄!一副色狼相!”艾思就得意的咧咧嘴,翻过身继续呼噜震天,口水把枕头染成一张世界地图,颜色深深浅浅,代表陆地和海洋。
最近不太梦见那个男人了,模糊的微笑却异常清晰起来,清晰得让人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想,女人真怪,都成豆腐渣了,怎么反倒对爱情认真起来呢?认真得气势汹汹,一把火烧得口舌发干,半夜里烧醒起来,身边艾思的呼噜正气势如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一望无边的黑,一呆就是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又睡了,早晨送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直打哈欠。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黑一点的,白一点的,一不小心会看成一副炭笔素描。司机朝身边的熟人喷吐牢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赚这么点点稀饭钱,还天天遭吼过来吼过去的……”熟人只是展展眉毛,生活的重担让人心凝结了,激不起半点的涟漪。
你想,一定是云太厚,把颜色都遮了,这么些人的脸上,兵马俑似的没有半点表情。可是桂花的香挡不住,摇摇晃晃荡进鼻子里,让心冷不丁就抖一下,涌出铁锈色的情绪来。
那个篮球场,旁边有好多桂花树。树干笔挺笔挺的,像男人的鼻子。一团团黄色的小花簇拥着,汗珠一样浸出香来,九月份的阳光很透,反射到花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让人想起柜台里一大块蓝布上,一粒粒发光的小石头。柜台里的女生手那么滑嫩,那么白,一看就是没有被拖布磨刻过、没有被洗碗水侵蚀过、没有在油烟里熏制过,云朵似的,在一粒粒的石头上,飘过来,飘过去。结婚时艾思恨恨掏出三千块钱从云朵里接过来的那粒小石头,只有一粒桂花花瓣那么点点,在你的中指上,却伸出一张无比巨大的结界。一不小心敲碎了结界,所有的一切就会眨眼间在身后粉碎得无影无踪,儿子、房子、老公、假期、工作、每天晚上要用的电饭煲、那台开始不太听使唤了的洗衣机、还有时常黑屏的电视……
可是为什么艾思弄丢了结婚戒指,却那么若无其事呢?
那天晚上,艾思回家来,你赫然就看见他那只光秃秃的中指,一道勒痕清晰而荒诞地横亘在指根处,无遮无拦,尴尬却无所藏身。你问他,他却漫不经心的回答:“咦?不知道啊,什么时候丢的?找找看?”
你把皮沙发的褶子都翻开来,把垃圾桶倒出来,把床垫搬开,趴在地上找,发狂似的找,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找得大汗淋淋,找得手脚发软,不懂事的儿子以为你在玩游戏,傻兮兮的蹦来跳去,兴奋得大叫大闹,你突然就发了脾气,破天荒把儿子大吼一顿,吼得他眼泪汪汪,可还是一无所获!
艾思站在旁边,诧异地看着你,劝:“算了吧,还好,没花多少钱。”
从那天开始,你就发现越来越多的女人朝艾思抛媚眼,你还发现那道勒痕越来越淡,淡得几乎要看不出来了。艾思得意洋洋,晃着向日葵脑袋和旱灾脸,从容不迫和那些眼光来回勾缠,开始还躲躲闪闪,后来就变成了明目张胆,变成主动迎接,变成主动出击,变成放肆挑拨……
你懒得看,也懒得说。
你有一次发脾气对艾思说:“只要别带到家里,我就懒得管!”
艾思嬉皮笑脸磨过来,“哪敢哦,我有这么好的老婆!我爱死你!”
你听得出来,那个爱字里,一点爱的意思都没有,艾思的眼睛飘飘忽忽的,拽也拽不住,扯得你心慌。
别太过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哪家不一样?你还指望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对着你这张黄脸皱皮脸蜡皮脸迸发激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