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独漉篇》中,我独爱“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人,无心可猜”四句。试想:诗人静卧室内,忽然觉察到窗上的帘帏在缓缓舒卷,好像有个人在那里将它拨开。可是哪里有人呢?看不到人影,甚至听不到些许的声响。“似有人开”的一个“似”字,写出了恍惚之感。那么究竟是谁在拨开帘帏呢?也许是风儿在轻轻吹拂,但这风儿也太轻微,太无声无息了。诗人也没有向我们暗示是风儿在吹开帘帏,他只是说:“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原来是明月要与我亲近!她轻盈娴静,到来时悄无声息。而诗人自己的心灵却早与皎洁的月光融为一体了。“明月直入”的“直”字,揭示了诗人的心灵是一种不设防状态:月本皎洁,我亦皎洁;月本无心,我亦无心。故明月可直人,而我与明月化为一体。这几句诗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片纯净和光明,没有任何喧嚣,不带一丁点儿杂质,真是纯之又纯,哪里是人间气息?至此,我们当知拨开那帘帏的原是仙气:是风儿也好,是明月也好,是诗人的童稚之心也好,其实都是远离尘世的天仙之想。如此带有仙气的明月,是不能以俗世的浊想去猜度的。也只有天真浪漫的诗仙李白,才能拥有如此优美纯净的月光世界。
李白与月光有不解之缘,他的诗中经常写到明月,他的生活似乎离不开明月。他时而上天揽月(“欲上青天揽明月”),时而与月对饮(“举杯邀明月”)。在他的世界里,月色是可以像酒一样赊得的:“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且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到泉明”(《送韩侍御之广德》)。从洞庭、东山便可赊来月色助兴,这更是近似儿童的天真之想。
在现实世界里,为了实现兼济之志,李白免不了忙于干谒求进。但在诗歌中,他却用不计其数的名篇名句,构织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远离尘世喧嚣的月光世界。这个给人纯净透明之感的月光世界,正是诗人内心的写照。诗人的心灵过于纯真,污浊庸俗的事物与他无缘,所以,惟有纯洁透明的月光与他最亲近。“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绝不是找不到人一起饮酒,只是世人过于庸俗秽浊,不配与我对饮;只有那天上明月方堪为友。这正是超凡脱俗的天仙之想。
李白写庐山瀑布,曰:“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瀑水与月光融为一体,全然是一片空明世界;又曰:“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明亮的瀑水沿山而下,整个山色都被映成一片雪白。此时此刻,山水隐藏了其本来面目,而人世的污浊与烦恼亦不知在何处了。李白虽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但在他的一些诗歌里,我们看不到其在政治上的抱负和失意的直接表现。这些诗歌,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片纯净透明的世界,是一个无我的天地之境。而“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四句,便是这类诗歌的典型。
《楚辞·九歌·少司命》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秋波一转,两情相悦。“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写的也正是这种感觉:在看到明月的一刹那,诗人的心灵便与明月化为一体了,彼此间没有半点隔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批评姜夔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诗人在艺术表现上固然有隔与不隔的高下之分;其实,诗人的心灵与景物之间又何尝没有隔与不隔之分?恐怕艺术表现上的隔与不隔,还是取决于心与物之间是否有隔。李白与明月之间,可谓无隔;也只有像李白这样写明月,才是真正的不隔。
世人皆目李白为“诗仙”,固然与其诗歌中新奇天真的想象艺术有关,但亦取决于其超凡脱俗的个性风采。古往今来的诗人中,李白大约是最有个性的一个。他的精神气质,有脱俗、高傲、天真这三个显著特征。他具有摆脱一切束缚、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气质。李白生于西域胡地(据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考证,李白生于中亚细亚伊克塞湖西北的碎叶城,即今吉尔吉斯共和国北部托克马克附近),深受胡风影响(陈寅恪力主此说),故可洒脱于俗儒礼法之外,保有一天真浪漫心态。李白又少长于蜀地,蜀地有纵横之风的传统,蜀地士子(如司马相如)习惯以奇才伟略赢得帝王的特殊礼遇。李白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一心要济苍生、立不朽之功业,然后像鲁仲连一样功成身退。为了谋求政治出路,李白也到处干谒;但他坚信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生来便是要为帝王师友的。所以,他不屑于走寻常的科举之途,而要帝王给与自己特殊的礼遇。杜甫《饮中八仙歌》写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不等天子来呼,便要巴巴地跑去亲近天颜;李白却不这样。这正是李白的个性:即使是要达到同样的目的,他用的手段也绝不同于凡俗。如此狂猖高洁的性格,在俗世自难通知音。李白生来便高于世俗,他只能高高在上;李白生性不改赤子之心,他只能透明纯净。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像李白这种人,注定不能容于俗世。
我们读李白的诗,似乎他并不十分看重友情。杜甫的忆李白之诗,可谓情真意切;李白写杜甫时,则近乎轻描淡写。李白集中,也很少有两首写给同一个人的作品。不独如此,李白集中,写给家人的作品亦不多。这与李白集中不计其数的咏月之作形成鲜明对比。大凡高于世俗的天才,只能做孤独的高蹈者,只能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天地之间,也只有明月与李白的心最接近了。希腊神话,美少年那客索斯拒绝无数少女的爱情,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李白则在月像之中看见了自己:同样的孤高,同样的透明,同样的纯净。诗人本无机心,月亦如斯,故“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月亦无心,我亦无心,何必去猜,又有何可猜?拈花一笑,相忘于江湖矣。此之谓真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