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优
王实甫的《西厢记》国人耳熟能详,其辞藻华美,主旨讨喜(“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被誉为吾国爱情经典。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它所本的真实事件——记录在唐人元稹的传奇《莺莺传》(《会真记》)里——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始乱终弃”的悲剧。元氏传奇里的张生,将崔莺莺目为“妖孽”,一面向同龄人发出摆脱魔障回归正途的告诫,一面却又得意洋洋于自己与这女妖的艳史,以此旁证自己文学男青年风流倜傥的魅力。
故事中,张生做得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是向文艺圈里的各色朋友,公开了崔莺莺写给自己的情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事件经过。
按照张生的叙述,西厢故事,其实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姓张的正直帅气文学青年,游学途中经过蒲州普救寺,碰到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妖。他被女妖所迷惑,每夜与之厮磨,将学业彻底抛在脑后。一个月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堕落,慧剑斩情丝,离开普救寺进京,继续追寻远大前程(中途他曾回来与女妖二度过招,险胜,从略)。女妖十分不甘,多次以弹琴、写信、馈物等方式试图再将他拖下水。但他心志坚定,不惜遇佛杀佛、逢妖砍妖,终于彻底走回正确的圣贤之道。女妖经此一击,无力再为祸,从此被迫夹起尾巴学做人……
如上所述,张生前后跟女妖分了两次手。第二次分手后他给女妖写了信,女妖回了。女妖的回信,不消说自然是哀怨缠绵的。信中回顾了两人的欢爱时光,抒发了自己的怨愤,表达了“永以为好”的心愿,又再三嘱他“珍重千万”。随信还赠他玉环、乱丝和文竹茶碾子,用典型中国文化人以物喻情的方式强化感情。
张生公开情书,就发生在收到这封信之后。他立刻“发其书于所知”,于是“时人多闻之”,崔小姐致青春的私邮变成了女妖致登徒子及其朋党的公开信。
说起来,轻度的隐私公开,好比本朝国人在微信、微博上发布自己饭食的照片,说不清是要表明自己手机像素高,还是要表明自己有钱吃,还是要眼气旁人吃不着,还是要求证舌尖上的元素周期表……观者虽然嗤笑,倒也无伤大雅。然而重度的隐私公开就非常值得推敲了。张生把人家深闺少女写来的、透露了两人交往隐秘细节(“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的、极可能导致人家身败名裂的(化名也查得到啊)情书做公开展示,其恶劣程度,大概只有本朝无良者主动在网上公开自己与前任女友的床照才可与之并论吧。
莫名惊诧之余,我们不由要刨根究底发出疑问:张青年何以有此一举呢?
这,其实是说得清的。
其一,多少类似嫖客们的分享精神(这里就不细讨论了)。
其二,炫富心态。瞧这女妖文辞多妙、对小爷感情多深!简直就是人形版的江诗丹顿、布加迪威龙啊。可是,瞧见没有,就这档次的,小爷还不要呢,知道小爷眼光有多刁了吧。
其三,论证的需要。早告诉过你们这帮三俗,小爷能降住一个绝色女妖,你们不信,瞧瞧,这不是物证?!瞧这娟秀的笔迹,瞧这坤旦的语气,瞧这X染色体的泪痕……此时的张生逻辑很雄辩。情书在此,女妖有多爱我,假不了了吧?爱我假不了,绝色假得了么?绝色假不了,家世假得了么?瞧瞧,小爷就是有这么大的魄力哦,一个白富贵美摆在眼前,小爷就是勇于揭批她的妖孽本质、毅然决然不尸吊她的哦……
果然,朋党见了信,“莫不耸异之”。张青年心中该有多解恨啊。
于是我们看到,通过“始乱之-终弃之-广播之-妖孽之”这一系列的行为,张生终于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独步古今中外奇葩界的超级大奇葩。
他不朽了。
掰到这里,咱不由要问:
既然莺莺才堪属文、貌比妖孽,张青年为什么执意要与她分手呢?(我们是不承认怪力乱神说的哦亲)
作为当事的另一方,莺莺,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