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春天里离去
郁溪
一
燕子来了,柳条青了,桃花开了,春天把父亲的小院打扮得热热闹闹。而父亲却在这鸟语花香中深深睡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阳光斜斜地爬进父亲的小屋,爬过父亲的床前,爬上父亲的脸。该吃早饭了,我们进屋喊父亲,谁也没有把他喊醒。父亲平躺在床上,被窝掖得好好的,他睡得好香,似乎在做一个长梦。父亲的梦境一定很美。
邻居来了,亲戚来了,他们一个个悲悲切切地从父亲的小屋进进出出。人们啊,轻声点,我的父亲他还在睡呢。
二
父亲的灵柩跟着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上了路。灵柩穿过柳林,柳条拉着父亲灵柩上的罩幕和父亲道别;灵柩走过麦田,麦苗集体鞠躬向父亲行礼;父亲的灵柩进了那片油菜地,油菜摇曳着一束束金花欢迎父亲。油菜地中间是父亲的墓坑,草的香味,花的香味,庄稼的香味,泥土的香味早已把墓坑填得满满的。香味簇拥着父亲的棺木走进了墓坑,墓坑慢慢被泥土填成了坟丘。父亲是这片土地的孩子,这里的每一粒泥土上都有父亲的脚印,每一个沙粒里都有父亲的汗水。父亲把自己交给了这片土地:生前在这里播种收获,死后又被人们当成了种子种在了泥土中……。
送葬的人们陆续回家了,我和大黄狗仍蹲在父亲的坟前。天很蓝,晚霞也很美。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近处是满眼灿烂的金黄,我找不出一丝悲伤的气息。生和死的存在方式,难道只有通过悲伤才可以切换吗?我面对死亡为什么没有恐惧?没有难过?我终于想明白了。是父亲用行动告诉我:死亡就是长睡,到泥土里长睡。就像一片树叶,活着在树上,死后落入泥土。我想我该在父亲的坟上种上庄稼,父亲溺爱着它们,生前用汗水喂养它们,死后用血液喂养它们,到收获的时候,每一粒种子里都会有父亲的叮咛。
天黑了,大黄狗还不肯回家,它被父亲养了八年,很通人性。我拍拍它的头说:“大黄狗,我父亲走了,他在泥土中长大,又回到了泥土中,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你也不要难过,我会像父亲一样照料你。”
三
弟弟坐在父亲床上,半天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父亲的遗像摆在桌子上。靠桌子的墙上挂着父亲的镰刀,镰刀锛了口子,诉说着往昔收获的艰难;墙角放着父亲的铁犁,犁铧被岁月剥蚀得锈迹斑斑,似是沉淀了父亲一生的劳作;门后立着锄头,锄头粘满泥渍宛如黄昏将尽的几丝晚霞;架子车横卧在南山墙,一根车把断过,后被父亲用螺丝和铁板接牢。那是在饥饿的年代,父亲和村人一起,到焦作拉了几个月煤,回家时每人买了一车红薯。路上爬坡,车襻拉断了,车子下滑碰上石头,一根车把折了。那红薯很好吃,干面噎人,很挡饥。……小屋里的每一样东西上都留着父亲的痕迹,想父亲的时候,我们就到小屋来和镰刀、锄头、铁犁、架子车们说说话,父亲和它们都很亲密。
四
弟媳打开父亲的老木箱,在箱底翻出两顶帽子:一顶单帽,一顶棉帽。弟媳很吃惊地问我:“爹以前戴帽子吗?”我点点头告诉她:78年以前,父亲天天戴帽子,那时她还没过门,父亲当时是右派,是阶级敌人,父亲每天把帽檐拉得低低的。父亲自嘲:一顶帽子任平生,也无烟雨也无晴。父亲每天在帽子下过着恬退隐忍的生活,父亲无力摆脱历史加在那一代人身上的不幸,但他能以平静的心态面对各种厄运,宽大乐观地应付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后来,右派摘了帽,父亲头上的帽子也不再戴了。父亲说他从此自由了,他常约三五个老友,或在家练书习字,品茶聊天,或骑车到田间转悠。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看云卷云舒,听犬吠鸟鸣。摘帽后的父亲,日子过得实在逍遥。
五
邻居老麻爷高喊着父亲的小名,叫父亲帮他推车。老麻爷是个老菜农,每天清晨用自行车带上两篓菜到集市上去卖,走过我家门前的陡坡,总喊父亲帮忙。我应声而出,老麻爷看看我尴尬地笑了笑:“唉,喊习惯了。”我帮老麻爷把车子推上坡,回家拿了铁锨,像父亲生前一样,把路上的坑坑洼洼填平,踩踏实。父亲,你生前的善行,将会被我们一代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