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慧 肖雪慧专栏
现在的文章,套话、空话、废话、蠢话多,把自个儿的牙疼当世界性事件渲染的无病呻吟多,追星、傍“款”、媚权的屁话、混账话多;难得见到显出智慧和真性情、一读到就忘不了的文章。王小波的文章是为数不多、读了难忘的一类。 我是偶然从《读书》和《东方》杂志上读到他的文章的,直扑而来的自由气息一下子就吸引住我,从此记住了“王小波”这个名字。我发觉,王小波的文字十分独特;精妙之极但又随意得如同天马行空。这种文字决不是写听命文章的人或者给自己的思想和眼界自设藩篱的人能拥有的。与他无碍的文字浑然天成的是训练有素但又不受限制的思维。不拘的思维凭借着不拘的文字自由活动,这样顺势而出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但是倘若单是流畅,中国文坛不过多一个善写之人。他的文章篇篇充满幽默、调侃,辛辣的讽刺冷不防就冒将出来。乍一看,使得王小波有点象那些声称调侃一切,把无价值无信仰标榜为前卫的顽主。果真这样,中国文坛不过多一个在基本信仰上无所秉持、在价值问题上耍滑头的人。这种人在“躲避崇高”或“价值中立”的说辞下,势利地讥笑、嘲讽正在受难的思想和正伴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挣扎而出的自由价值,并以此向恃权而强的价值观递送秋波。 然而,王小波与此判然相对,形同水火。他决不回避信仰和价值。在他的杂文自选集中有这样一段话:“在古希腊,人最大的罪恶是在战争中砍倒橄榄树。在现代,知识分子最大的罪恶是建造关押自己的思想监狱。砍倒橄榄树是灭绝大地的丰铙,营造意识形态则是灭绝思想的丰饶。”他认为后一种罪过更大。其间,透出的价值信息明确无误,这就是:对理性、思想自由、精神世界的丰富多样性的崇尚和对宽容精神的倡扬。基于这种自由价值,他憎恨“罢黜百家、独尊一术”后中国思想文化上的专横、独断、偏执、单调,尤其痛恨汉代以后动辄进行的“思想上的大屠杀”。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他说:“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国人健忘,加上有人千方百计要阻断人们本来就短暂的历史记忆,再大的灾难和罪孽也过后便忘,所以老是吸取不了教训。王小波有点“哪壶不响拎哪壶”,别人不想提的事他偏提。刚过去也就二十年的那个登峰造极的不理智年代,在他的文章中以一幅既荒诞又狰狞的面目反复出现。他揭出:那个时期“就是好,就是好”的嚎叫“根绝了任何讲道理的可能”。于是便会有八亿人每天早请示晚汇报这种彻底摧毁人的尊严的场面;有教师光着身子被自己的学生驱赶到冰上卧冰求鱼蒙羞受辱的情景;有无数无辜者在这种极端体验中跳楼、上吊以求解脱苦难的惨烈图画……王小波毫不留情地用文字重现了这一切,以此来猛刺人们迟钝的神经。 在普遍的不理智中,知识分子明哲保身,结果导致一种令知识分子汗颜的“负筛选”:“越是傻子越敢叫唤”。充斥着傻话的环境盛产愚蠢。王小波痛恨愚蠢,大声喊出:“我要反对愚蠢”。但王小波有一种智者气质,他不光反对愚蠢,反对卖傻,还出其不意地甩出最切中要害的一笔:喊傻话的人不一定真傻,“大多数愚蠢里都含有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 智者气质使他总在人们熟视无睹之处见出荒谬,在天花乱坠的蛊惑中抓出蝎子。这些年,比起最不理智的迷狂年代,社会已有了很大进步,知识分子也有了不小的长进,但在重要问题上还是常犯糊涂。然而管他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一让王小波给抖了个底朝天。人家闹“国学热”,他却揭底:“国”字可怕和诱人处是,“抢到这个制高点,就可以压制一切不同意见,所以它对一切想在思想领域巧取豪夺的不良分子有莫大的诱惑力”,而且“它有成为棍子的潜力”。他就势揭出,由现今流行的“中华文明将拯救世界”的说法来标示的“救世情结”,其实隐着一种盼人家倒霉然后自己去充当救世军的不良心态。对鼓吹者,他用了一句很不雅但很传神的话:他们“终日手淫中华文化,意淫全世界”。对那些憋足劲煽动狭隘民族主义的蛊惑者,王小波提醒善良而轻信的人们,他们是想“迎合人们野蛮的劣根性”,不花成本地提供给大众一种现实的快乐,结果是煽起非理性狂潮,这种狂潮祸国殃民,却可成为蛊惑者的进身之阶。至于我们的文学一直被要求面向社会面向生活,被要求对现世的人有益,而且还要承载起弘扬民族文化的职责,对这一众人早习以为常的说法,王小波见出了隐在其中把文学“越说越小”的狭隘性。文学不再是一种“超越现世、超越人类的事业”,人们用三姑六婆评价身边琐事般的标准来评价文学,导致人思想和情感的收缩,以致于从《茶花女》看到的是一对卖淫嫖娼人员,从《廊桥遗梦》看到的是婚外恋。国人对文学惯常持有的狭隘功利立场,在王小波锐利的笔下,其荒唐可笑之处变得如此昭彰,他在彰显这荒唐的同时,对创作自由的维护则在不言之中。维护创作(或言论)自由不等于对谬误不表态,针对近些年在我国颇为时髦的文化相对主义,王小波指出,文化相对主义在西方本是人类学家提倡的一种对外来文化的宽容理解态度,却被我们一些人拿了来为传统中残害人的东西辩护,甚至拿来证明国人没资格享受别国人可以享受的权利。……在王小波的文章中,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思想轨迹清晰可见。有健全理性和判断力的人读到他的文章会产生一种深度共鸣,不是在他抖出的底面前会心一笑,便是在他剥开的荒谬面前爆发出开心大笑。 王小波象个独行狭,哪里有愚蠢、专断、欺骗、偏执,他就向哪里出击,尽管偶而也击得不太准,例如他关于“人文精神”讨论而发的议论,多少含有一些对呼吁人文精神的学人的误解。不过,这却再典型不过地表明了他作为自由知识份子的特点绝不抢滩占码头划派别,甚至不把自己归属于任何一群人,哪怕是那些显然跟他精神上最有共性的人文知识分子。王小波在四面出击时,展现出极其尖锐刻薄的一面。但我敢说他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因为他的文字中既有着对无辜受难者和弱势群体掩不住的同情,又到处见出一种关注整个人类境况的博大胸襟。我以为,是这两种情愫使他表达出国人颇为陌生但却越来越重要的信念:“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以为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基于这种信念,他不放过任何一种罪恶。 我们这个民族,才华横溢的人不算少,但自由思考并且诚实地说出来的人太少,自由思考而又有杰出的理性能力和深邃智慧的思想家更少,王小波却集于一身。不幸,他正当盛年,猝然而逝。即使在此间人们有时冷漠得令人寒心的环境,这个不幸事件也引起了震惊和惋惜。现在,一年过去,不再震惊了,但仍在惋惜,而且我相信这惋惜还会继续下去。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