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诗情元素看,杜运燮善于将智性与感性相融合。
这是九叶诗派的共同特征。艾略特提出了"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的诗学原则,得到了中国现代诗人的响应,徐迟在30年代也提出了"抒情的放逐"的主张,现代派以反对放纵情感,注重意象而著称,但30年代现代派创造意象的目的,仍在表现情感,只不过不采用直接表现,而采取间接表现罢了,意象成了情感的"客观对应物",智性成分虽增加了,但并不太突出。九叶诗人不然,他们大有以"智性"代替情感之势,主情诗开始向主智诗发展。情原是诗的重要元素,诗而无情,未免枯燥,所以九叶诗人必须在情感与理智的两极之间避免失重,寻求平衡,他们的共同作法是把经验体验与情感体验、情绪体验结合起来,而以经验体验为诗的焦点,从而完成里尔克式的从"气体诗"向"固体诗"的转化[②]。智性元素的强化颠覆了传统感性元素的专制,但由于智性元素的分量多少不同,智性与感性结合的程度有别,结合的方式各异,所以九叶诗人在智性与感性结合这一共同特征外又表现出各自的差异。智性太浓的,可能给人诗"太冷"的感觉(例如公刘就说穆旦的"诗太冷","我不怎么喜欢","过多的内省,过多的理性,消耗了他的诗思。"[③])杜运燮智性与感性相结合的途径是:一、引进机智、幽默、轻松,以激活诗情(关于这点,下文还将详述,此不赘);二、重视意象的作用,理性通过意象(感性形式)显现,从而避免了抽象、枯燥与单调,意象构成方式多为隐喻式、拟喻式,以之暗示、象征某种思想、观念或经验,所有之物,均非自然之物,而是诗人主观之物,诗人从物的特性出发,赋予它新的特性,与物的固有特性相溶和,构成一种象征。《露营》说:"今晚我忽然发现,/树有另一种美丽"。树的"另一种美丽",完全是诗人主观的发见,并非树本身所固有。"另一种美丽"是什么?"它为我撑起一面/蓝色纯丝的天空";"零乱的叶与叶中间/争长着玲珑星子";"落叶的秃树挑着/最圆最圆的金月",这里有三个视觉意象,都从树的枝叶间看天空、星辰、月亮。"叶片飘然飞下来,/仿佛远方的面孔,/一到地面发出'杀',/我才听见絮语的风。"这里创造了一个视觉意象(叶片飘过)和一个听觉意象(叶片落地发出"杀"的声响),这听觉意象的主观性更重,处于战争中的诗人听到叶片飘飞落地的声音也是"杀"。这里的树完全是诗人对树的感觉、印象和体验,并非客观现实中的树。杜诗往往通过这种方式,将主观与客观统一起来,将理性渗透于感性形象中。《浮沫》,是以浮沫的意象来比喻、象征自我的处境与心态,实际上,道出了现代主义者的尴尬,他想超脱现实,却又不能超脱,无法解救人们的求乞,对于拯救人们的现成答案他不满意,但又寻找不到新的答案,他不能深入于社会组织的深层,而只能浮在表面,成为浮沫。"我变成这组织的浮沫,/被拥挤上表面的浮沫,/映照一片周围的景色。"这也是普通人的危机感与悲哀感。诗人对现实人生的经验体验与观感看法,由于有了浮沫这个意象(尽管诗人并未具体描绘它),而显得既抽象又具象,既富于理性又具有感性。诗人经常接触国统区的腐败与黑暗,对旧社会形成了深刻的感性与智性的认识,为了表达这一认识,他创造了"盲人"的意象,《盲人》所描绘的盲人心态十分真切。由于黑暗过于浓重,所以产生看不见黑暗就不觉恐怖,或许更幸福的心理,"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这是诗人对现实的深刻智性体验,"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诗人虽探寻不到出路,却仍在探寻。诗以盲人象征自己对黑暗的感受与认识,有很强的智性,也有很强的感性,二者高度统一。《算命瞎子》命意构思与此相类似。杜诗多隐喻性意象、拟喻性意象,其喻义、象征义大多明晰,但也有多义性。如《井》象征着一种自我牺牲精神,井被温暖摒弃,却"保持永远澄澈的丰满";也象征着崇尚个性的精神,它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涤它们,"我将永远还是我自己",它是旧时代一部分正直善良、洁身自好的知识分子的写照,静默、清澈、简单、虔诚,……它引起了多方面的联想,使诗更具活力。
现代派的艺术是拼贴的艺术。杜有时将理念与意象拼贴、"焊接"成一首诗,这时,理性往往不通过意象表达,而直接道出,以理性统驭感性,理性胜于感性。此类诗,一般不创造总体性意象,其个别具体意象,似信手拈来,挥之即去。如《赠友》(原题为《赠别蕴珍北汜》)一开始即写自我矛盾,"我"的希望不断幻灭,"我"成了"历史的工具","长路上的一粒沙",这隐喻性具体意象,在于说明"我是什么人?""拼命摆脱那黑影",黑影的隐喻指向性不明,指历史的重压还是环境的重压?身居闹市却感到寂寞,这不是物理空
间的寂寞,而是心理空间的寂寞,"我"成了个庸俗主义者,却"无心痛哭","无心痛哭"的意象是表示习惯于世俗还是不满于世俗,含义也不清。诗表现了正直的灵魂在挣扎中的沉落,在沉落中的挣扎。读这样的诗,打动你的并非个别意象,而是整体所表达的一种观念、一种氛围。《凉爽的怀抱》写雨夜带来清晨的"凉爽",细致生动地刻划凉爽既沁进"我"的心灵,又使花、树、草叶、泥路、雏鸟充满生机的情景,感性很强,但后面一节,写由凉爽所引发的感想:"只要我们的快乐是真诚而完整,/前后没有阴影,身上没有创伤,/就能在凉爽的怀抱里,在希望的笑容里,/尽情礼赞,尽情享受,/把握住永恒,服从永恒,表现永恒。"这一理性认识,跟前面的丰富意象拼贴在一起。前后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但联系并不紧密,裁下最后一节,完全可独立成为一首哲理诗。《奇异的旋律》里也有直接说理,如说:"否定之否定自是接近真理的途径,实践却是更高的保证。生命须得血汗的栽培,完成与顶点都该是烙印的总汇合"等等。理性掩盖了感性。
可见,杜诗有较强的理性,但也有一些诗,以感性见长,理性在诗中并不直接出现,而隐藏在感性意象背后。如《欢迎雨季》便运用赋的手法,极力铺写人们欢迎雨季,渴望甘霖的场景,从而寄托诗人对雨水甘霖的渴求,这与《凉爽的怀抱》流露诗人企图打破郁闷环境,永远投身凉爽的怀抱,有着同一寓意。在"理性"与"情感"的关系上,杜运燮显示出冷静与严肃,但他毕竟是热血青年,他的诗实则有一股情感的潜流在奔涌,"理"与"象"宛若生长在地面的花树,其根须却伸入地下,吸收水分,滋润花树,正因为植根于真情与深情,其诗的"理"与"象"才丰厚而不枯瘦。他在诗中同样寄寓了喜怒哀乐之情,《乡愁》有淡淡的思乡哀愁,《季节的愁容》写战场上的苦雨带给人的忧郁。《给孝本》、《悼死难人质》倾注着痛悼之情。《欢迎雨季》则以热烈欢迎的情感渗入意象,《小提琴家》借听琴,表示对春天的向往,听到昂扬处,充溢着灵魂的解放感,"啊,多少被压抑的灵魂,忽然/飞扬,开始琴弦似地震颤,/跳跃,爆裂出满足的火花!"情感的因子十分活跃。而对一些题材,诗人情不自禁便转而作颇为酣畅的浪漫抒情。如《晨歌》热情歌颂工农与光明,"别逃避工人、农人,走近欢迎他们","太阳正血红,飞向他,""阳光会给他们兴奋"。《开荒》与浪漫诗无异,《语言》、《闪电》、《雷》(一)(二)则充满豪迈的激情。
但从总体上说,杜是冷静的现代主义者,他可以像浪漫主义者那样,把"我"想象得非常巨大,"夜非常大,但我更大,星月服从地给我照明","一切都是为我而有,夜也是为我而有。"然而,"你们也挣扎,我都看得见","我"是个冷静的旁观者(《当夜深的时候》),"我是火星派来的记者,在欣赏而怜悯这一切"(《浮沫》),正因为诗人静观一切,沉思于理,所以他的诗警策深刻。
为着表达这样一种以理性为主的理性与感性的统一,杜在诗歌的语码系统上也进行了实验与革新。首先是具象词与抽象词的巧妙嵌合。如《游击队歌》开头:"你们的笑声里,/颤抖着恐惧;/油腻的笑纹里,/深刻着忧虑;/硬撑的骄傲里,/匍訇着卑屈;"将"恐惧"、"忧虑"、"骄傲"这些抽象词与"笑声"、"颤抖"、"笑纹"、"深刻"、"硬撑"、"匍訇"等具象词组织于特定的语境中,化抽象为具象。其次,是运用悖论式的句子,这悖论凝结着诗人深刻的思考。如《赠友》:"我有眼泪给别人,却不愿为自己痛哭","为希望而生,在希望里死去","终于承认了不知道生命;接受了它又挥霍掉",又如《无名英雄》:"建造历史的要更深地被埋在/历史里,而后燃烧,给后来者以温暖。""太伟大的,都没有名字,有名字的才会被人忘记。"在相反相悖中扩充了诗句的含义与容量,具有"智性美"。第三是新奇机智的意象比喻,如《马来亚》:"饱满的钱袋,吊在东南亚米仓的肚下;/一片水隔成两个洋;'狮子'守着袋底,"写了东南亚的富饶与马来亚地理位置的重要与特殊。意象比喻,使人在感性形式中去体味、省悟其理性哲理。第四是破句断行,拓展表现空间。如"你左颈上绽出嫩芽,而渐渐/长成茂盛的枝叶,开花,/结果,迎着微风月色低低细语。"(《小提琴家》)在"渐渐长成"的状语与中心词之间隔行,既突出了"渐渐",又突出了"长成",在"开花","结果"并列词语之间断开,既强调了"开花",又强调了"结果"。"但我将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涤/它们,我将永远还是我自己。"(《井》)在"洗涤它们"的动宾词组之间断句,强化了"洗涤"的意象。有些词语不仅跨行,而且跨节,如:……震惊人类还同样要用生命//建一座高照的灯塔于异邦,/给正义的火炬行列添一分光,/还同样把你们的英勇足迹印过/野人山,书写从没有人写过的//史诗。就在最后躺下的时候,……(《给永远留在野人山的战士》)一句完整的话被安排在不同的诗节里,造成既断又连,似断实连的延续感。语码系统的革新,造成了陌生化的间离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