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袁可嘉批评的另一大特色,是关注中国现代诗人的现代意识的深化。似乎可以说,中国新诗与现代文明、现代文化的关系,是在他的批评中第一次全面而自觉地建立起来的。袁可嘉非常强调,现代诗人对现代文明的关注和对现代文化的意识,并且把这种关注和意识视为一个现代诗人必需具备的诗歌能力。他认为中国现代诗人所欠缺的素质之一,就是缺少对现代文化在现代诗歌写作中的影响的省悟。他提到由于现代“文化演变的压力”,[③②]那种“直线倾泻”的抒情方式已丧失了存在的基础。并认为新诗现代化“接受现代文化的复杂性”是“必须采取的途径”。[③③]还认为现代诗的晦涩是有其客观原因的,是由于“现代诗人所处的厄境(即文化困境)”[③④]造成的。但袁可嘉又不主张把对这种复杂性的接受绝对化,认为诗人应“积极解决现代化文化的难题”。[③⑤]他曾提及玛里丹“把诗人创作一首诗比为上帝创造世界”[③⑥]的著名比喻,认为现代诗在现代文化的复杂性面前,应充分显示“给它们适当的安排而求得平衡”[③⑦]的主体性力量。袁可嘉当然不会忘记艾略特和奥登在这方面显示出的诗歌能力,称赞艾略特的“文化综合”的解决方式和奥登的“社会综合”的解决方式为“二面大旗”。[③⑧]并且象这两位大师一样,认为现代诗也要显示批判现代文明的能力,“否定工业文化的机械性”。[③⑨]我们知道“中国新诗”派的现代主义是以强调诗人对现实的关注而著称的。袁可嘉的批评也显示出这一特色。不过容易被论者忽略的是:袁可嘉所强调的现实实际上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现代文化意义的现实,其二是指当时的社会现实。在讨论新诗现代化的艺术性时,袁可嘉通常是把“现代文化”、“现代文明”、“现代世界”与“现实”混同起来运用的。而只有在谈及诗人的责任感时,他所说的“现实”才确指社会现实。
20年代至3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中,曾有不少人指出过现代诗与现代人心理意识的关系,认为诗人应着力表现现代人的内心感受,施蛰存在为《现代》刊登的那些“现代的诗”撰文辩护时说,它们表达的“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情绪”。[④⑩]那么这种“现代的情绪”的实质又是怎样的呢?杜衡的解释颇具代表性,他说这种“现代的情绪”的本质就是“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的潜意识,而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④①]“隐秘的灵魂”暗合了对诗人的绝对个性的强调。从理论上说,杜衡的解释是一种神秘主义的解释,并且反映了流行于30年代诗坛的那种将弗洛依德与象征主义拼合的文学观念。事实上,中国现代诗人从象征主义诗学那里继承的表达内心世界的观念,受当时学界中流行的克罗齐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的影响,常常被神秘主义的解释所肢解。袁可嘉对此缺陷深有感触,他的批评中几乎看不到神秘主义的影子,甚至谈到“晦涩”这一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批评中的著名难题时也避免了神秘主义的纠缠。在诗人的个性Personality问题,袁可嘉显得犹疑不定,比如他一方面赞同艾略特“逃避个性”的主张(这时他针对的主要是当时以七月派诗人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的个性),另一方面他又主张在现代主义的倾向中“必须有独特的个性”,[④②]而他的批评观也是以尊重艺术个性为核心的。不过,这不应理解为理论上的矛盾。袁可嘉对依
据现代人的心理意识从事写作的根本态度是,这种心理意识是有机地融合在“最大量意识状态”里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中的同样强烈的社会意识”。[④③]他推崇的是象艾略特那样的“现代诗人的综合意识”,所以反复强调诗人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的融合;从而避免了3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学对现代人的心理意识所做的狭窄的带有神秘色彩的解释。这同他对现代主义诗学中“为艺术而艺术”的摈弃也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