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金人元好问在其《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对秦观《春日》一诗作出“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的评价之后,秦观的诗作,就获得了“女郎诗”的称呼。在《中州集·拟羽先生王中立传》中,元好问又引王的话说:“此诗非不工,若以退之‘芭蕉叶大栀子肥’之句校之,则《春日》如妇人语矣。破却工夫,何至学妇人?”这些评论并非不无见地,它道出了秦观诗的弱点,“内容上比较贫弱,气魄也显得狭小”(钱钟书《宋诗选注》)。但元好问对秦观诗风的概括评论,一则有失片面,二则在评价标准上恐有待商榷。
纵观秦观的全部诗作,不难看出,秦观的诗歌风格并不是单一的,“女郎诗”的评价不能代表它的全貌。评价秦观诗歌的风格,应顾及诗人的全部诗作及其创作背景。秦观现存诗歌共400余首,其中真正有“女郎诗”味的,也不过占作品总数的四分之一。吕本中《紫微诗话》云:“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在《淮海集》中,《泊吴兴西观音院》(卷二)、《答朱广微》(卷二)、《蓬莱阁》(卷八)、《寄少仪弟》(卷九)等诗作,就表现出“严重高古”的一面。如“人生迕意十八九,月得解颜能几度。著书准易空自疲,服药求仙良自误”(《寄朱广微》)。如“所遇信悠然,此生如寄耳。志士耻沟渎,征夫念桑梓。揽衣轩楹间,啸歌何穷已”(《泊吴兴西观音院》)。这些诗歌或用典,或自抒,寄托着深沉的人生感慨,颇有旷达疏放之气,岂能以“女郎诗”一语以蔽之。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在这位“伤心人”的诗集里,贯串着一种深广莫名的悲哀和抑郁。这种风格特征与他一生中的不幸遭遇分不开。秦观生长在江苏高邮的一个寒士之家,少年丧父,借书苦读,“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神宗熙宁十年(1077),初见苏轼,作《黄楼赋》,苏轼誉为“有屈宋之才”。元丰七年(1084),苏轼特荐其诗与王安石,安石以为“清新似鲍谢”。青年时期的秦观已是闻名于世的才子,黄庭坚称赞他“国士无双”。元丰八年(1085)登进士第后,历仕太学博士,国史院编修。但不久(绍圣六年,1094),即因与苏轼的关系牵连党籍,列名《元祐党人碑》“余官”第一,一再遭贬,远谪南荒,身心受到双重折磨。1100年,徽宗即位后,始得复职北还;不幸中途逝世于藤州。仕途上的坎坷遭遇,理想抱负的一再受挫,使秦观的诗歌染上了浓重的感伤色彩和凄凉哀怨的情调,透露出对整个人生的绝望与究诘。
秦观学识渊博,“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叶梦得《避暑录话》)。其词“专主情致”,辞情并茂,尤以写情细腻、音韵和美著称,堪称宋代词坛婉约派的一流作家。秦观的诗歌也自有他的特色。据说,苏轼曾向门生晁补之、张耒问及自己的词作比之秦观如何,“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后山诗话》也记载时人的话说:“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上述评价表明了同时代人对于苏秦作品的艺术感觉,也从侧面反映出秦观的诗歌在某些方面有别于宋诗的一般风貌。
秦观的“诗如词”主要表现在,他的诗作与词作一样,无论是早年那些惜春赏景、怀才不遇之作,还是贬谪以后抒写飘泊潦倒、困顿穷愁的篇什,主旋律都是以一个“情”字贯穿始终,并且辞情相称,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
秦观早期诗歌每多惜春赏景之作,具有较高的艺术性。不过,他笔下的春日景象,不是浩瀚澎湃的春潮,百花争妍的春光,万紫千红的春景,却多为败絮残花,弱柳轻风,水光树影,夕阳暮蔼等缺乏力度的小巧纤弱的景色。其佳句如:“雨砌堕晚芳,风轩纳飞絮。”(《春日杂兴十首其四》)“乱絮迷春阔,嫣花困日长。”(《辇下春晴》)“清渭日长游女困,武陵春去落花迟。”(《燕觞亭》)连最著名的《春日》一诗:“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诗的背景虽然是姹紫嫣红的春日亭榭,烘托出的主题却是泪美人与病西施相融的一种感伤无奈的情怀。诗人常用比兴手法,赋予这些春天的自然物象以女性特有的绵绵情思和袅袅风姿,其独特的妩媚风流,给读者带来动人心魄的审美感受。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说:“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在以理智为基础,以自我抑制为特征占统治地位的宋代诗坛,秦观却在诗歌里公然表现爱情,并且伴随着真诚的感伤与痛苦。如《赠女冠畅师》:“瞳仁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礼罢晓坛春日静,落红满地乳鸦啼。”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对畅道姑的真诚赞美,同时还流露出含蓄的倾慕之情,与一般的艳情诗有着本质的不同。秦观还有一些与当时歌妓交往的诗歌。对那些有着超凡的聪明才智和青春美貌却又社会地位低下的妇女,诗人是同情与尊重的,他以纯净空灵的笔触,含蓄地讴歌了这短暂的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
中国古典美学向来把美分为阳刚与阴柔两种。阳刚之美,“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山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姚鼐《复鲁絜非书》)。指的是一种雄伟壮阔,崇高庄严,刚劲豪迈的美。而阴柔之美,“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同上)。指的是一种柔和悠远、幽深温婉、纤秀明丽的美。秦观的诗即属于后一种。它以清丽婉柔为其主体风格,以多情善感为其内在气质,洋溢着恬静清奇的阴柔之美,而其后期诗作又兼有激愤凄厉的情调。客观地来讲,作家的艺术风格本受时代条件和历史环境的影响,元好问对秦观诗歌评论的局限性在于,他忽视了不同时代不同作家艺术风格的多样性。宋代政治经济积贫积弱,始终没有出现过像唐代贞观、开元之治那样气魄宏伟的兴盛局面。韩愈身处中唐,承盛唐遗风,其诗风格奇特雄伟,光怪陆离。而秦观诗柔弱纤丽,情调温婉,也是由其所处的历史背景与个人遭际所决定。元好问幼年正当金代盛世,早年有志经世治国,对金的中兴抱有幻想,而长期的怀才不遇,又使他逐渐清醒,并退隐山林。以他的文学主张和审美标准,自然会对秦观诗作出“女郎诗”的评价。
南宋敖陶孙《臞翁诗集》卷首《诗评》云秦观诗“如时女伤春,终伤婉弱”。钱钟书先生却以为“时女伤春的诗境,未必不好”。客观地讲,元好问的诗评揭示了秦观诗歌的特点,亦指出了它的不足之处,但问题在于不能以偏概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尤其是“破却工夫,何至学妇人”之语,明显流露出封建社会性别歧视的偏见,并非不易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