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见这样的问题:你学什么?我说:文艺学。对方会心笑笑:你是搞艺术的。“不”,我诚实地纠正,“其实是文学理论。”文学理论做什么?“就是关于文学的理论”。比如说?我搬出一堆话语,对方说没明白。“人诗意地栖居你听说过么?”我支吾了半天,对方一拍手道,哎呀,难道你做房产?
如何让你理解我呢,其实很难。文学理论这东西,真正有了学科地位还是二十世纪的事情。虽然老师们谆谆地说它很早,早到先秦,早到古希腊,心下却明白得很,这叫扯虎皮拉大旗。再说了,凡事都要找找祖宗寻寻根,否则要被狠狠欺负的。较真来说,英国的文学教授们开始研究文学的机缘,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迫使学者们爱国主义精神暴涨,于是英国文学终于从小屁孩一跃成为男子汉,要被人细细观瞻。而此前,文学是作为女人的玩物被人当玩物。牛津大学第一位英国文学教授瓦尔特?雷利爵士就曾嚷嚷过:“上帝宽恕我们吧!如果在末日审判之时,我被控讲授文学,我将申辩道,我从来就没有信过它,我不过为妻儿生计而为之。”
所以也难怪,理论家瞧不起小说家,小说家看不上理论家。智商高达178的筒井康隆在学院派的挑刺中怒发冲冠决定学学姑苏慕容的法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于是就有了这本热热闹闹的《文学部唯野教授》。怪书一直很多,比如说《项狄传》里头的主人公怎么都生不出来,但米兰?昆德拉说它堪入欧洲最伟大的小说之列。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筒井康隆的这本小书因为怪所以伟大到你气也不敢吱一声,尽管他写起SF的确很带劲。作为小说来看,《文学部唯野教授》其实很一般,它塑造了大学里头男性文学教授的猥琐群像,这倒是现实主义的力量。你想听听怎样猥琐是吧?其实挺常见,只不过施动者是大学教授,既然号称为人师表所以自然触目惊心:开会只是“想当年”吹大牛,山头主义你整我我整你,拜金主义学术腐败金钱当道,雄性荷尔蒙过度分泌难免要赞助色情事业,拿着出国访学基金却躲在家里睡觉数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其实不用大惊小怪,知识分子向来就爱揭自己的短。《儒林外史》里头的典故大家都知道。《围城》中的李梅亭李教授见到漂亮小寡妇要眉来眼去互相斗情,也要扛个大箱子去边远地区贩药。戴维?洛奇说教授们只忙着开会,而开会就是乘着飞机满世界旅游。《耻》里头的卢里让人憋得发慌。纳博科夫干脆让普宁一无所有,只能钻故纸堆聊以自慰……总之,写小说的对大学里的教书匠从来都是这么不客气,筒井康隆仅是一俗到底而已。只是他那高智商倒不在于揭私影射,而在于提供了一个如何定位文学理论的范本,所以翻翻他自制的独家文论讲义倒是极有趣的事情。
文论作为二十世纪学科分工日益细致的一种,原本并无方法论的基础。先是从哲学的老祖宗那借来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名头,又搬来些道不明的意识形态大词;待上帝死了后发现这些吓唬人蒙人的说法行不通,便迎合时代走技术主义路线,从语言学、心理学、分析哲学乃至传媒研究那找法子;与此同时,不爱技术爱人文的一批人发现了海德格尔,听他念叨着存在与存在者,诗意与栖居,还说人生和操劳,一副很有生命关怀的姿态,便乐颠颠借了来,可师傅偏偏勾搭上了纳粹,实在是锐气有余,底气不足。杂交稻米固然好吃,杂交的文学理论可就不那么妙了。
兴许是沾了些文人相轻的毛病,文论家们也以挑战为能事,以革命为宗旨,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吹吹打打煞是好看。印象批评派认为自己很精英,自封为鉴赏的权威,唯野便很不高兴:“搞印象批评的人所依据的基础是他本人的常识,这个本来就是很暧昧的东西”;所以英美的新批评派要排除主观,力争客观,艾略特发话了,“艺术的情感是非个人的”,我们就把文本当成上帝吧,仔细聆听它的启示;岂料结构主义者不买账,说你的法子见木不见林,失于琐细,应该把每部作品看成文学总体的一个局部,透过各作品之间的关系去探索文学的结构;这时又跳出一个德里达,说你胡扯,压根就没有一个超然于作品文字之外的结构决定作品的终极意义,写作就是符号的游戏嘛。有鉴于此,筒井康隆借着唯野之口开骂道:正因为这些白痴这样太搞笑了,所以文学理论才存在。
窝里斗得慌吧,可毕竟是一个窝的孩子,有着共同的基因。文论虽然形形色色,却不约而同由19世纪以创作为中心转移到以作品本身和对作品的接受为中心,尤以作品的形式为重。而这些文论工作者们大多是文学系的教授,并常常有着哲学训练的学科背景。雪莱若生于此时,只怕不敢宣称“诗人是世界的未经正式承认的立法者”了,除非他能就此写出几部洋洋洒洒的学术专著来,还得提交学术委员会审核;即便通过了也别指望在大学里混开,唯野说得很明白,搞创作在大学将不被当成学者看,在大学你不被人看成学者等于不承认你是人,看你不过是在披着人皮混饭吃而已。所以你要拿起笔杆写小说就不能研究小说,你要研究小说就不能写小说——这就是文学部的逻辑,也恰是二十世纪文学理论学科化的结果。在唯野看来,学科化体制化才是滋生出如上猥琐群像的温床:作家不持续写一点小说就不可能参与到文坛的政治中去,而大学的教授呢,只要达到体制内的某层阶梯,不搞科研也可继续当教授,可以大玩学术政治。
所以唯野只能匿名写小说,即便得了大奖也要拼命保持匿名的身份。因为文坛不好混,纯文学没人看,稿费是杯水车薪。他要找个能糊口的活儿——当个窝囊的大学教授——“单纯地在文坛外边纯属享乐性地只是单纯地写小说来参与文学,这就是我的纯文学”。只是他没法纯下去了,因为和报社的人结下梁子,所以获奖的事实很快被炒作起来。然而他收获了那个穿大红套装的漂亮女孩,夏本奈美子。这似乎是纯文学的唯一希望——美丽的文学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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