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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个火枪手
  • 来源:原创 作者: 隋心 日期:2008/5/24 阅读:1896 次 【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那仁苏拉

    三个火枪手


    别的地方已经阳光普照,
    我们这里的黎明却还没有降临。——裴多菲(匈牙利)

    1

    轿车已经驶入街区,天色也暗了下来,两面灯光闪烁,一片辉煌。不一会车子进入一道漆黑的走廊,又一个左拐没走多远便停下来。那仁苏拉和送他的司机道谢后提了包跨出车门,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炫目的门栋。蒙汉两种文字的校名书写在两块洁白的竖板上。大门横梁下的灯散出介于蓝与绿之间的光。从这片光雾中望过去,是一条宽敞深长的水门汀院道;它的两旁立有高大丛密的树木,中间是延伸很长的几乎与院道一样长度的花圃,恰好把这条大道分为特别规整的上下路,而这两条路的另一端正踞着这所学校最宏伟的建筑——教学办公楼,楼三层,厚厚的,长长的,往东西两边伸展出去,它前面的广场也就院道那么宽,二者组成一个丁字。现在楼中灯火通明,有种富丽堂皇的气势。那仁苏拉稍微顿了顿,便拣了右边的路走过去,一股清新的花香立刻包围了他。

    他看着自己被花圃中的高杆院灯拉的长黑的身影,忽然有些向下走的感觉,即使他正向北走,可是由于这长长的水泥道路的坡度,他只听得自己的皮鞋声哐哐作响。

    当那仁苏拉走下院道的三分之二,也就是已到中心花坛时,坐在那儿的一个男生站起来,他主动要求带那仁苏拉到宿舍楼,那仁苏拉只是迟疑一下,也不推辞,将一包递给对方,便由着这个人左弯右拐地走,而坐在花坛边的另两个人继续说笑。

    他们来到一座四四方方高有三层的灰砖楼。这里的光亮比前楼立显逊色,黯淡的反倒有些龙门客栈的神气。那仁苏拉随着那个名叫巴格那的男生——行走间互相已通报过名字——踏上左边楼门的两级台阶走进这座楼内,其实也就刚深入走廊,一种阴霉尿臊的混杂味即扑面而来;要不是那仁苏拉反应快迅急捏住鼻子,它一定以某种冲刺的速度直达肺部。就这样那个人把那仁苏拉带到二楼的一间宿舍,打了个招呼,逗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这一刻年轻的那仁苏拉稍感拘谨,以致不断地去舔自己的唇部。

    “从哪儿来的?”这间宿舍的管事者问他。听到这句话他放松了,从容地回答并打量这个房间。

    “额仁浩特(蒙古语:幻影之城)。”他说,“这里是新生接待处吗?”

    “可以这么说,这地方叫学生会。”那个管事者说,“你是哪个班的?”

    “据通知书写的是草原监理班,还不知……”这时猛然一阵尖利的电铃声使他打了个哆嗦;后来才明白这声音表示前楼的晚自习结束,当然,以后他们的清晨酣梦常常被它打破,不足为怪。

    “好吧!明天早上你去前面楼里交钱就是,好像听说给你们这一届实行了公寓制。”那个管事的又说,“今晚你在那边睡。”同时指着窗户左边的一个床,因为这间屋子在阳面,所以这会正有一些微白的月光照在上面。

    2

    次日所有的新生都被分到预定的底层宿舍。

    这些宿舍着实糟糕;看样子刚粉刷不久的墙壁窟窿滔天,风蚀多年的木窗棂虽然装上新玻璃,但是望向外面时一片模糊;上下八张床上只剩干瘦的各种床板,有的已经支离破碎,一看就是被才走不久的人折磨了三年的结果;靠门口的两个墙角各立着一组大铁柜子,上面的十六扇淡黄色的柜门只有少数几个勉强可以使用,谁也想不到这往往是毕业生故意留给新生的纪念;宿舍的门虽则已用白铁皮新包了出来,可是当人们坐在床上时不由自主仍然会瞟视出它还是木质门的日子里所经受的创伤,——因为门里没有完全包铁皮,只是探了十公分的一条边,如果不自己买纸画之类封贴,那样的庐山真面肯定要为每个宿舍带来耻辱,自然不仅包含交际的过程。这是普遍的描写,至于一点例外,也许在一百零六号房间。

    那仁苏拉就在106室,这间房子的门就像男生宿舍所有的房门一样,包了白铁皮,但还不至于立即从里面就可以看到那张铁皮。从门框内残留的一大片木质的东西上可以看出用红漆写的还算漂亮的汉字,是一张值日表,上面的名字有那仁达来、阿拉腾、敖登毕力格等等。那仁苏拉将三千四百元人民币交出去后,领了一套军用被褥,一张被罩,两张床单,两个枕头,两面枕巾,一个脸盆,盆内一小套洗漱用具和一只瓷缸,回来望着门板饶有兴趣地辨认那些老生的名字。他的被罩与被单上面印着红色号码:066。靠上以弧形排着校名,这表明他是第六十六个交钱领物的新生,在这一年。

    然而在此之前,他们先是像运草队一样在欢迎曲中将各人的一张草垫子搬回宿舍,并且听着广播里女中音用极其标准的蒙汉两种语言介绍着学校,甜甜地说着“欢迎你!新同学!欢迎你到内蒙古锡林浩特(蒙古语:丘陵之城)牧业学校来……我校……”

    下午106室又来了一位瘦高的小伙子,名叫斯和日勒。那仁苏拉的这个来自赛汉塔拉的老乡眉清目秀,架一副可变色的近视镜,薄薄的嘴唇使人联想到他一定属于能说善道那一类。果不其然,当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自称是105到108四个宿舍的班主任并询问人到齐了没有时,斯和日勒便很自然不失敬重地说:“老师,人还没齐,我想可不可以把每个宿舍人员的名字写到纸条上再贴在门外,这样其他同学来时就能很方便的找到,不用提着包乱闯。”

    “是这么个道理!对!这件事就由你来办,一会去我那儿一趟,你去前楼时说找白斯古楞就行!”这个未来的或者说是现时的草原监理班的班主任赞许地点点头,离去了;不过刚出门槛又转回来,他说,“补充一点,明天上午开学典礼,然后开第一次班会,大家互相通知一下,我们的教室是303!”

    真实情况是这个班的男生几乎都到了,住在各自高年级同乡处,未返下来而已。相对来说,斯和日勒与那仁苏拉这两个人还算晚了,因为今天已是正常报名的最后一天。

    也不知什么变故,第二日上午的开学典礼没有举行,不过改之为向每个新生班派一名学生科干事或副科长这样的人物进行入学教育。可能是学生科的304室挨着草原监理班的缘由,所以来他们班搞入学教育的正是科长金伟德先生。此人长条脸,剑眉下一双刀眼,发型是板寸,额面与鼻子的衔接处一道深壕,下端尖尖,却似一支利箭。

    在四个小时的教述中,这位高大的学生科科长的声音始终铿锵有力,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效果。他最后不无诙谐地说:“你们可更要老实些,我就像德国牧羊犬一样时刻盯着你们,谁让我们是邻居呢?”然而,尽管他在笑说幽默,在座的人从此还是被先前掷地有声喊出的如下几项重要规定深刻影响着:不吸烟,不喝酒,考试不作弊。

    其它诸如奖惩措施、校规校纪人们并不关心,至少那仁苏拉他们是这么想的。离开教室的同时,他们还接到下午班会的通知。

    3

    “大家静一下,我现在宣布:临时任命史力为班主席,斯和日勒为生活委员,乌云图为团支部书记……”白斯古楞作了大堆的常规演说后,暂时组成了自己的内阁;人们正叽喳不休时他又做了这样的结束语。“好了!班会到此结束,谢谢同学们,明天我们正式开课。”

    也就在还没来得及上第一次课的这个晚上,新生们正睡的香甜,做着对三年中专生活充满幻想的美梦时;忽地似天塌下来一般整个底楼过道嗵咚嗵咚地乱作一团。继而他们被踢在门上的皮鞋声惊醒,他们感到地动山摇,他们听到每间宿舍的铁皮门发出咚——哐之响,而且接连不断。当踢到106时,随踢门声还伴有:“开门,妈的!开门,CN妈的!……”的生硬声音。根本想开门也来不及,三脚过后没待那些年轻的孩子趿上拖鞋——夜是那么地深,天是那么地黑——门闩早已踢飞,而次日众悉108用作插门的铁锁竟被生生踹裂!——紧跟着如群狼入室般涌进六七位醉鬼与半醉鬼以及看上去正在往回拉这些“鬼”的较为清醒者。手电火机同时扑地亮起,就像盗墓的人那样点燃火棍,令人生畏。

    “给爷们儿弄点钱,给爷去买几个罐头!”……

    “对,说你呢!看什么?你妈个蛋!”……

    “谁你妈有烟?先给爷弄几根儿,快!你妈个蛋的!”在这种类似盖世太保的威逼下,听着一句听不着一句地的催骂下,年纪小的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地哗啦着眼珠,识世故年长的慌乱地从某个衣兜内翻出一张或几张“小牛皮(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递了上去,实践着破财免灾的道理。这帮酒鬼醉眼朦胧地瞟一瞟,才在某个清醒同伴的劝说拉扯下余勇可贾地大摇大摆而出,到门边时还不忘拍着胸脯丢下一句:“有事儿去315找我,找敖登…乌云毕力格…敖特根巴雅尔…斯琴图……”你不得不佩服他们配合的那种完美无缺和认认真真。

    ——但是他们依然不能入睡,因为有几处正在遭到同样的劫掠,而且才离开106的那帮人已蛇一样地窜入108。最后从阳面的104至112以及从阴面的105到111无一幸免。这些天阳面的101和102还没有住新生呢,也就是说,牧民技术班还没有来报到入学呢。103则是长久用作门房的,它与104只隔一条过道,这条过道上装了两层楼门。一层在雨罩下,一层在门道里,中间形成一处短小的过厅,喝醉酒的大男生时常在这里撒尿。

    有时候不用碰上也可以想像出来……当那些新生们怀着余悸重新躺下时,那些老生们正迫不及待地赶往校内或校外附近某个小吃店准备花天酒地。而他们也是中专生,不同的是他们是三年级的中专生。不过他们用以消费这样的生活的财源不光靠掠夺一年级,还有偶尔偷窃校后小牧场的一只羊或于黄昏寒风中辛苦地等待拦路抢劫什么的;但最终结果都一样,被抓入局子后再由学校出面赎回来。二年级的半老生往往还要过度一年才能有此优待。这样一来,对于某次花天酒地的后果只有赖帐,可是有些账是赖不掉的,某种情况是阿爸卖几张皮子与阿妈挤几桶奶子所凝结的汇款单不待付讫旧帐便又另立户头。于是将要毕业的时候,因为陈年旧账致使行李皮箱之类什物被扣,以致无栖身之所而去和低年级老乡以及新生挤,毕业典礼的日子里毕业证书户口粮食关系统统被债主直接从校领导处没收,因而业结之际不能成行者多矣。

    值得关注的还有舞会以及舞会上的打架。舞会一般很热闹,舞伴更是自由选择,然而不愉快的事也经常在这里发生,或许可以称作偶然,尽管年轻人们兴致正浓,必然的事还是出现了。一个慢四曲子刚结束,甚至余音未落,只听得靠近窗户一群男生骚乱不堪,有人大声吼嚷,蒙汉语夹杂,加上饭桌翻倒的声音,最初给人的感觉不啻死了人那么轰动,如此存亡绝续时刻,一般保卫部的大部分人员竭力拉扯双方肇事者,或许另外两个已经跑去找学生科了,不过即便这样,一曲完结,舞会又重新开始了,欢快的四步《敖包相会》突然响起来,年轻人的注意立即被吸引回去。就连参与殴斗的那几个醉鬼,也甚至被这突如其来在他们以为根本不可能很快响起来的声乐震动了。他们是喝了烈性白酒的,而且有人裤兜里现在就藏着这种液体,大约是六十几度的草原白吧。他们总是在某些时候喝不尽兴,再提着半瓶在楼道里边走边灌,咀里不停吼喝几句鸟语;碰到新生时就努力盯着发红的眼球,促使他们心里发虚,以便为进一步的呵斥掠夺创造畅通无阻的条件。当他们现时满足或者暂时应诺他们后,这些小伙子们就带着自以为是的征服者的高昂表情摇摆着走掉了,随便转悠到某个角落再胡闹一番。

    某晚这些人又喝过后沉稳地走入大礼堂,若无其事地瞪着双眼站在一边,有时候你真怀疑他们就是为了发动混乱而生的,或者说在此求学期间,他们就采用这样的方式打发无聊的时光。即使他们来舞会现场,也并不一定真是想要跳舞,那么大概是寻找机会制造借口和获取快乐吧?当然他们偶尔也下去一回,随机拉一个转跑几圈。可是竟在这当中不知是那位晦气的冒失小子不小心与人家相撞了,当下相安无事,然而那个年轻人也明白不会这么简单,那家伙只不过由于正搂着一个女生不便理他罢了。因此,他很知趣地请求原谅后赶紧寻找同乡的帮助。然后和他同乡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起。

    的确,曲终人散时,那个男生——现在突然愤怒走着四下张望开了。

    当他终于发现那孩子的去处时,便快速走过去不及反应啪地一个耳光抽在对方的脸上,那男孩只有捂着脸畏怯地后退。紧接着,在他还想抓那个少年的头发狠踢猛打的一刹那,新生的老乡出面了,还没有出手。

    “哎!额尔敦巴特,差不多点儿,这是我们伊盟的!”

    说话的人梳着很整齐的中分发型,脸色白净,名叫乌力吉达来,那仁苏拉和他借过领带,他是伊盟杭锦旗的,今年就要毕业。

    可是不等额尔敦巴特作出答复,他的帮友就酒气汹汹地窜过来,随即咚咚飞起数脚,嘴里骂着下流话,“你妈的!给爷们个面子行不?”比这些声音更早一步发出的一声巨响使许多人看到乌力吉达来已经翻倒在铁饭桌旁,那张桌子同他一样也倒下了。

    这时只听他带着诅咒的腔调发恨道:“伊盟的!都哪儿去了?给我上!操他妈的!”

    乌力吉达来那种西部区特有的口音吼出这些话后使人听着既热血沸腾又毛骨悚然。于是有六到七个男子汉嗖嗖奔过来;有的刚从舞场上扔下一个女子,有的因点了一枝好烟听到这声音迅速掐灭了,有的昏昏欲睡却又如梦初醒。他们都受到激励,找准对像,大打出手,把一切都忘记了。当那个小男孩被解救出重围后,他便摸摸惨白的脸颊,捧着臃肿的脑袋,惊慌失措地逃遁的无影无踪。他为什么不返回来参战呢?他太小了吗?是啊!他才刚从牧区来到城里,刚刚接触到新事物,另外他也不是那种想受到处分的人。

    经过保卫部以及学生会人员的多方调停加之殴斗者本身也想到不可太过为已甚,所以不待学生科科长到达,随着《敖包相会》的悦耳曲调的优美旋律,就有几个三分钟前还发誓拼命的小伙子又在翩翩起舞了。其他人也全部清醒了一些,想想曾经受过的处分,当此业结在际,不敢不收敛一下了,于是,等一切平静下来,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其实大多数在场的也这么认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因此,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平息了,爱跳舞的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回去。

    星期一早晨所有的学生(除了醉鬼)就又怀着崇敬信仰的心灵来到教学楼前的丁形广场上参加升旗仪式。主持的班级男生与女生分别立在通道的两边,中间是一条长圆形的花圃,花圃中筑有等边正方梯形体的旗台,看上去很像倒置的大漏斗,一根笔直的银白钢管插于其中心,其中靠近底座的一小截套着直指青天的另一大截,并以大螺钉加固,预备换绳或滑轮时即松拧放倒。有一根洁白的细绳从旗杆顶端的定滑轮垂下来,若有垂不下来时便需松动螺钉放下旗杆。升旗仪式开始后有四个男生各执旗面一角或一个人举了旗左右各跟一个在进行曲中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有时执旗手会是女生。他们很有节奏地走向旗台,要迅速地将绳子扣紧国旗尾头的小木杆,往往这时《义勇军进行曲》就开始响起。有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能做好这些,国歌便只能重播,升旗手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在旗杆下等着倒唱片。

    等到学生科科长一声向后转,全体学生从国旗移目至教学楼的门庭雨罩下时,只见因操劳过度眼睑下坠成泡状的老校长踱到台阶前面来。他看着芸芸众生,显得胸有成竹;然后他用自己得天独厚的温润嗓音开始对他下面的人讲话。

    “啊……同学们……在这一周的生活学习上我想说三方面的意见,有时候我虽然由于一点原因不能参加升旗仪式,但是这每星期一次的总结的话总是想对你们说说的!”晨风吹拂着他花白的秀发,那些头发尽管稀疏却梳理的很顺,它们从他的前额向后倒去,风没能够吹乱,也许是定了型的。

    “刚才我们举行了每周星期一必然要进行的升旗仪式,啊!大家知道,国旗……五星红旗是我们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的像征……”老人家继续说着有关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的形成、作用、性质之类的话题,并且讲到“必然”两个字时必定有力地点点头。

    “啊!同学们……有关升旗的情况我就说这么多了。”

    斯和日勒悄悄抬腕看表,已经过去七八分钟了,而他们的肚子都在叫唤。

    “……前些天有人去我那儿告状,说某些人总是踹他们的门,而且是喝了酒的。其实你不用来跟我说嘛,要是谁再踹你们的门,你们可以全宿舍都起来,把门卸下来绑在他背上,让他到我这儿来!我们就让他负门游行嘛!”老校长笑开来,“哈哈哈!”露出白牙齿,长而整齐,同时松驰的唇肌颤动不停。

    这样关于踹门闹事说到完结,也用了七八分钟,接着他从容地收住笑脸,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恢复出严肃的表情,顿一秒,清清喉咙着手开讲第三方面的情况。可是他无意中一回首瞥见学生科科长金伟德。他甚至看出他的烦躁,想想是“自己人”,便转口道:“啊,这个……同学们呀……下面请金科长代我谈谈……”他看着金伟德由于听到自己可以上前即由愁变喜的脸色,不禁暗想:他是能够说清楚的,他更适合讲这一段。

    金科长等老校长踱回去便平稳自然地走向前台,他手里握着一卷纸,是边走边从呢料大衣兜随手掏出来的。他环视人群一周,咳嗽一声,眼睛异常严厉地盯着下面的学生。由于他的头发在理过板寸以后已经有两个多月,所以孟克珠拉暗里对他的两个至交讲:看他那怒发冲冠的样子!但是正是这个头发竖起来把帽子都顶掉的人竟给许多人带来好消息。

    金伟德非常简练,且附着抑扬顿挫的嗓音,在他的声带经过一番长短薄厚松紧的交替变化后,渴望离开的人群听到如下处理决定:

    踢门典型代表额尔敦巴特由于屡次踹门、酗酒滋事将被处以留校察看处分,他的同班友人分别以严重警告、警告记过等不同级别跟随了他。另外脸色白净的乌力吉达来及其小乡友新生敖特根巴雅尔受到前者一定的医疗营养补偿。

    这么一来额尔敦巴特的嚣张气焰就可以收敛许多了,他的同伙亦不敢大意了,因为留校察看的顶头上司就是开除学籍,而其余处分均拾级排上。

    当老校长和金科长望着黑瘦的踹门代表满不在乎地走下台去时,后者就用疲倦的声音说:“解散!”于是所有的下面人包括各班班主任都噗地松了一口气,人流随即汹涌着奔向热水房、小茶馆、大食堂……

    那么返过来再说在那些老生仅仅短期内所有踹门的直接结果夸张一点讲便是致使许多人只要听不到那种声音就会失眠,而这样的结果往往持续到升入二年级以后。更麻烦的是这还不是惟一的结果。因对长期洗劫的惊悸而产生的梦游现像开始出现在草原监理班这个集体的极个别人身上,症状是:半夜里忽然惊叫、踢打、翻滚下床、光脚开门、疯也似的奔入楼道,往返几折一拐弯闯开楼门踩在雪地里!后来有人陪睡,但还是不济,执意要夜游者会撕扯、蹬踏那个主动的好心人,然后重复以前的经过,直至更多的人打火点蜡共同将其捕回。后来,他们正式认过老乡后,那仁苏拉的一个来自乌珠穆沁的男乡友对他说,他们刚来那会晚自习结束时就会有一帮老生等在宿舍楼门口准备操练,整个班级的男生无一例外。

    然而,不论怎么赘述,新的生活总归开始了。他们现在所需要的仅仅是认真面对,因为热爱牧业的信念与其同在。

    4

    这一日上午照常上课,大约是星期三,草原监理班下午有班会,也算自习。班主任白斯古楞先生宣读了一份具体的班委会名单,接着他阐明课代表与班委会配合工作云云。

    那仁苏拉回到宿舍不久,有人来找他,是巴格那,二年级牧经管理班的,那天他为那仁苏拉引过路。

    这次他又主动邀那仁苏拉上二楼到他们宿舍坐坐,后者不好意思推却,便随他去了211房间。

    当巴格那将那仁苏拉介绍给同舍的朋友然后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没有两分钟时,这个自以为是的乌海的黄皮小生开口了;声音中饱含处境不佳的窘迫感,他说:

    “嗳!苏拉,咱们弟兄也刚认识,以后有事上来找我,”这话那仁苏拉刚才在被介绍认识他们舍的人时那几个男生也说过,这时只听那位也还标致的混血生继续说着,“哥们儿一定出面!唉……”巴格那叹口气,娓娓动听地把忧戚凄婉的声音送到了年轻的新生的耳内,“最近……家里没汇钱来,……真不好过(这是四个真字)!您先借给哥五十块维持一段,家里一来钱就还你了,……”说完他就要凄然泪下,幸好同舍的另外几个人一开始便走了。

    那仁苏拉听到这些话,早已心头一紧,绝不能着了这小子的套!可是当巴格那在用那么忧愁的目光望着他时,他又转念了,但倒不是心软,只是考虑到自己初来此校,人地两疏,不能太放肆了呀!说没钱,这人家肯定不信,怎么办?

    “那好吧,您既然提出来,只是……我已经将大部分生活费存成定期,现在……”那仁苏拉从牛仔裤前兜内摸出两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对方,“现在就这么多了,真不好意思,身上就这么多了!”

    巴格那接住那些钱,但是钱的分量正把他贪婪的长长概念砍掉一大半,这使得才升入二年级的黄皮小生对自己的第一次出击甚为不满,几乎就要表露在脸上。不过剩下的一截贪欲最终战胜了那点不满,他没有管自己的尊严,就像接受施舍那样接住了那个年轻人递给他的二十元钱,一九八零年版的新式人民币。

    “谢了。”巴格那说。

    “那我先回去了。”那仁苏拉说。

    “不送了,过来呵!”

    那仁苏拉顺着楼梯往下踱,一边回想着那间阴暗的宿舍。那个窗户有好几块玻璃很脏,上面有尿液的痕迹或者是斑点;还有下面一层三空没一块,风直吹进来。难怪每天晚上总是听到楼上许多宿舍往下尿的声响,原来这帮人真这么干,我的天!那仁苏拉不免被这种从天而降的瀑布行径震动了。上帝啊,怎么活呢?如果这样下去,这与监狱有什么两样?

    “要是学校给退钱,我愿退学!”他回到宿舍后对同学说。

    “想的美!”斯和日勒说,“要么卷铺盖卷儿回家,要么留下来活受罪。”他用不软不硬的话将目前的基本状况概括的非常清楚,并且又听他说,“现在咱们班还有四个人没来呢,我看人家是真的不来了!”

    “还有谁?”那仁苏拉问。

    “正蓝旗的乌汗图,哲盟的两个,呼盟的一个。”斯和日勒回答他的年轻同乡,他俩睡对铺,头对头,友谊在不断加深。

    “噢!我的未见面的同学,我但愿你们别来了,我为你们祈祷……”年轻人叹息了。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经历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扫除。

    周末草原监理班的学生分成四组,一、二、三组全是男生,分别清扫男生一到三楼的楼道与卫生间;第四组大部女生及分过去的少部男生共同清扫女生的一到三层楼。宿舍楼共有两个楼门,三层七十二室。先前女生统居三楼,男生据守下面两层,后来发生了一起某生醉酒夜闯女舍毁容事件,从此也不知是那年分为左右居,每层楼道中都垒了墙,封死了。起初男生占有四十八间,现在变成四十二间,此后由于女生生员递增,又将三楼的314室与313室吞并了,重筑高墙,重划界限。所以最后算起来三楼男生如今只拥有奇偶相对的十二室,楼道自然比下边的楼层显短一些,那仁苏拉和孟克珠拉都被斯和日勒分在了第三组。

    他们先扫干净楼道,然后用脸盆从卫生间打满水冲洗,污水顺着楼梯淌下去,他们再跟着用水冲下去,直到拐个弯后与二楼的一切汇合,再一起冲之、扫之、驱之,直至再拐个弯后与一楼的一切会合,顺着楼梯逐入“大海”。

    经过这么一暴露,这你就看吧!与黑水混在一起的有鞋带、腰带、包装袋,漂流在泥水上面的是烟蒂、鼻涕、废纸币,还有同泥完全搅和在一起的不胜枚举,破袜子、一只鞋、半根吉他弦等等,有的不敢冒言,有的无法辨认。年轻人们只想赶紧干完了事,离开这里再打扫卫生间。卫生间还算省事,可以就近取水。但是久久堆积起来的旧衬裤、烂鞋头已没法打发,垃圾道从一层到三层塞的水泄不通,最后只好任意归置到一个废弃不用的洗漱池内。而这里也正发出尿味、霉味,池沿上绿黄色的尿迹依稀可见,地板上的尿痕更是早已形成退潮线。低洼处仍积蓄着一泓淡黄色的清液。厕所正散发着不可言喻的怪味,那仁苏拉他们捏着鼻子进去,拉开水闸想冲洗便道,可是带走所有脏物的流水没等到达泄口又打着旋地退涌过来,原来从三楼到一楼的泄筒也是不呼吸多时了,那泄筒由于淤塞日久,斑斑锈片微风吹过摇摇飞落。

    斯和日勒指挥孟克珠拉几人用铁锹攉水,孟克珠拉率先踏入一间,奋力而战;那仁苏拉瞅着孟克珠拉站上去的那个铁皮包就的单间,突然发现怎么没有门呢?接着他又发现了门框上几枚苦苦守候的螺丝钉,立即晓的所以然了,——不用说,有人酒后不小心撞下去的。

    终于,他们倾尽全力干完了。一群年轻人“呸、呸”唾着往下走,一边说:“可算是打扫干净了。”但刚下二楼,那仁苏拉一眼就瞥见二年级的学生(应该是牧经管理班)正在努力扫出来与他们清扫那时一样的物质,他不由自主激愤地说:“你们看,看那里!”

    “点败,点败,什么也别说了,点败!他妈的!”

    5

    那天从上午化学实验课一直到晚自习做数学题时,那仁苏拉发现并确定了一个很有天赋与拼劲的男同学,他是107室的,他们的班长史力也住在那里,他叫孟克珠拉。这时那仁苏拉瞧见孟克珠拉那里有张空位,他便步见迟疑地走到那儿。

    “你好!这个晚自习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

    “当然可以。”孟克珠拉抬头,说着往里挪过去,态度比前者还绅士。

    “哎!你上午的实验做的真行……”那仁苏拉坐下来。

    “快别这么说……”

    “不!你的方法极新颖、快捷,让人佩服。我的数理化向来不行,以后想常与你讨教,不知意下如何?”

    这个时候孟克珠拉突然盯着问话的同学“噫”地叹了一口气,同时富于表情的俊颜快速地闪过一丝微苦。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所说的我尽力而为。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们来这地方似乎在浪费时光!”说着他低了头。

    “什么也不必说,同感!真的,我能看出来许多同学都藏有抱怨的感情,可是我想说的是谁让我们不考的更高一些,分数作弄人啊!还有别的……现在不用后悔。我们只须坚持过了这一年的基础课,等到专业课时轻松多了;在敷衍的同时,我们可以尽力去干我们想干的事,踢踢足球啦!看看小说啦!”

    沉默了几秒钟,他们又将话题转移到新任的班长史力身上。这次是孟克珠拉主动搭讪的。他把头凑向那仁苏拉说什么当了班长以后不和以前一样了,和他不亲近了,有架子了,严肃了……,进而又谈到他将向史力发动进攻,使他下台——如果他还是一如既往,不屑一切。

    那仁苏拉接过话茬:“你们住在一个宿舍,何必呢?同学一场嘛……而我却想到史力其实挺好,……听说他来自哲盟,标准的东北人,特能干……”

    “东北人是东北人,不过他并不来自哲盟,他的家在纳盟,把户口弄在哲盟考学容易得多!你知道什么呀!”

    6

    经过半个多月的新生活,那仁苏拉、斯和日勒、孟克珠拉成了形影不离的三个火枪手。从此,——
    一般有情书了、假条了文字性强的东西总由那仁苏拉起草,
    而每逢跳舞了、学歌了需要乐感的活动便由斯和日勒演教,
    那么在实验时、做题时学习方面的要事则由孟克珠拉解决。

    他们三人各司其职,共应生计。真可谓天生的至交,缘分不浅。偶尔相互也有矛盾,但每当及时、正确地摆平后,他们的友谊只会更上一层楼,直至心有灵犀一点通。另外比较起来:那仁苏拉更易冲动,也更能应付复杂情况;斯和日勒往往谋事有章,果敢邃远;孟克珠拉一切从实际出发,较为理智,但也常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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