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不仅解读前辈作家,力图与他们达成灵魂上的深层次认同,而且还在同辈人和年轻人身上寻找"同谋者"。她解读余华早期的作品,解读梁小斌的散文,和一些年轻作者的小说,都是为着同样的目的。残雪是一个有"反骨"的作家,她不惮于在各种场合宣传自己的"纯文学"观念。从2002年开始,她接触网络,不断向各种文学网站投稿,和那里的网友聊天,讨论各种文学问题,并且还担任着新青年论坛的斑竹职务,一直和年轻人保持密切的联系。她坚信自己的读者在未来,"纯文学"的希望在未来。
残雪这一系列正在进行中的解读,可以理解为对一种共同传统的膜拜。从古希腊的神话、荷马史诗、圣经、神曲、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浮士德到卡夫卡,博尔赫斯,西方传统中充满幻想精神,人性激情,灵魂自剖的这一支隐秘路线,如今延伸到残雪的脚下。她说:"我的作品确实属于现代主义,但……现代主义是从古代发源的,文学的暗流一直存在着……我一直不自觉地吸取西方的营养,直到这几年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在用异国的武器对抗我们传统对我个性的入侵。"可见残雪对民族的传统是极为排斥的。她认为中国的幻想传统仅仅止于"触物伤情",而远没有达到象征和隐喻的深度。残雪与生俱来的潜意识活性和梦境制造的天赋与西方幻想传统的遭遇,产生了"惊天动地"的效应。
残雪承认自己是靠发动潜意识来写作的小说家,但否认潜意识不受理性的控制。真正的潜意识诞生于高度的理性,残雪认为,西方哲学中的经典的核心的理性精神,和西方文学中的幻想传统是高度统一的。"有理性才有幻想,没有理性也没有幻想。""理性与幻想的统一是人性的基本结构","人性只要冲破理性的钳制就会发挥幻想,理性反弹出幻想。一般中国人理解为理性是消灭幻想的,其实作为人,高贵的是理性,理性才可反弹出幻想。" 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梦幻和潜意识的喷涌,正是在"高度理性"的控制之下呈现在文本之中。由此可见,残雪并不是大家一般认为的"疯狂","神经质",满嘴呓语妄言的作家,而是一个理性的作家,讲究自我的批判和怀疑。
《五香街》:展览"灵魂丑恶"
长篇小说《五香街》写于1988年,那时残雪刚刚成为一个专业作家。令人惊叹的是,15年过去了,这个小说的出现仍然使文学界"震惊",许多人仍然难以接受如此"超前"的创作。小说只是描写了在五香街发生的一次"莫须有的奸情",写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士在一条街上引起的一场轩然大波。事件的陈述在小说里变成次要的东西,大篇大篇存在着的是,精彩绝伦的议论和推理,大言不惭的演讲和揣测,以及貌似严肃缜密的归纳和演绎。残雪以戏仿和反讽的语调将有关"性"的一切好话歹话,真话假话说了个痛快淋漓,干干净净,使读者忽略了整部小说的总体象征,而沉迷在滔滔不绝的语言狂欢之中。小说并不仅仅如评论家所言,只是将中国人的"性心理"来了一个"底朝天"的揭露,而更多的是嘲弄了"所有心理",是又一次对各种"灵魂丑恶"的大展览。作家在这里面没有放过任何一种人,任何一种观念,任何一种理论,甚至对艺术的批判也不例外。
从某种意义上说,《五香街》其实是对当代艺术处境的一种分析和呈现,其间饱含了对各种虚假美学范式,文学观念的阴冷嘲笑。X女士可以被看作艺术的化身,她的遭遇,其实就是艺术的遭遇。当她特立独行,不与众人同流合污的时候,当她大搞"迷信活动"的时候,甚至当她发生"莫须有"奸情的时候,众人对她是报以无限关注的,警惕、不满、嘲弄、意淫、偷窥、追随、恐惧不安、幸灾乐祸等等情绪和行为,充分反应了庸众对至高无上艺术的阴暗心态;不理解,不服气,不承认,不理会,但却不能不关注,不能不关心。而当X是不可战胜的,所谓的大众和精英们,只有通过拉拢,选举她为五香街的"代表",才能达到"毁灭"她的目的。直到诱惑X上台去翻跟头,强迫她和别人照相合影,他们终于摆出一种满足的可鄙面目。而艺术化身的X(反而利用了这一点)终于懂得了怎样才能被遗忘(这是一个艺术家清醒的表现),于是不断地写"申请"(申请,在这里可以被认为是小道消息,花边新闻,劣质艺术品的象征)骚扰众人。骚扰加速了遗忘。这是X的聪明,但也艺术的堕落。艺术或艺术家一旦对鸡毛蒜皮津津乐道的时候,就是它被遗忘的那一天了。那么,艺术就真的是这样堕落了么?绝对不是。X对大众的"骚扰"毋宁说是一种策略,真正的艺术家要做的只能是被人遗忘,而艺术在那时才可能得救。只有被遗忘的艺术家才有可能创造出不被遗忘的艺术。谁能说被遗忘的X女士不会再次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
那么用"奸情"来隐喻"艺术"是否有些过分呢?这就好比残雪在剖析哈姆雷特时遇到的问题一样。邓晓芒先生在《艺术中的历史》一文中分析的好。哈姆雷特只有通过刺杀国王的手段来达到自我灵魂完善的目的,这样的手段是否过分呢?问题是"现实中恰好并不具有一种配得上理想的手段,任何手段都不能不污损理想的纯洁性"。"奸情"与别的所谓"业余文化生活","似乎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内心无法说出来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