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于表现女人及女人性经验是林白一贯的创作主旨。……林白……毫不留情地揪着我们,让我们看她从历史深处和神密黑洞打捞起来的女性及女性经验,女性同性恋、手淫、性感觉……而这些是从来没有以女性视角中的内容物出现于历史地表之上的,它们隐于历史的幽深处,晦暗不明,现在林白让它们浮出了历史地表。”
林白生长于广西,九十年代移居北京。八十年代起她创作不断,尤其擅长描写女性身体欲望与感情憧憬,浓烈阴郁,充满南国色彩。她的中篇《致命的飞翔》,写男女肉欲的追逐,女性的妥协怨怼,还有随之而来的血腥杀戮,在使我们想到李昂的《杀夫》。这个中篇使林白名噪一时,也代表大陆情色文学的又一个突破。又如《瓶中之水》 碰触女性同性恋的情愫,缠绵矛盾,使男性的吸引力也要相形见绌。而《子弹穿过苹果》及《同心爱者不能分手》等一系列作品反复穿插、交叠种种爱欲关系组合、实验文字书写欲望的限度,虽然未必都是佳作,去已显现林白强烈的个人风格。
有评论者认为,在当今的女作家中,林白也许是最直接进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把女性的隐秘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林白的叙述语言极富弹性,随意且充满锐气,奔放而优雅从容,就像冰上舞蹈一样令人炫目。
这些评价突出展现了林白在其个人化作品中的独特魅力。她被公认为是个人化写作的
代表性作家,无论是《一个人的战争》,还是《说吧,房间》、《瓶中之水》,她都沉迷于自我的情感世界和敏感的女性躯体。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那个沉迷于自己世界中的林白已经并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
从《万物花开》开始,评论家们发现林白从自恋的精神堡垒中走了出来,破茧为蝶,走向了一个广阔的世界。这种转折还未平息,最近一部刊载在《十月》杂志上、并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妇女闲聊录》更彻底地颠覆了林白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在这部作品中,她亮出完全向生活敞开的姿态,甚至彻底放弃了自我的存在。与十年前的林白相比,现在的林白面目迥异,却更加鲜活和明朗。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
《一个人的战争》是不具有相当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借着这本小说,林白有意总结她早期的生活及创作经验,并思索一个女性为写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全书是始自五六岁(叙述者)林白抚摸自己,初识身体的欲望,一路描写她的少年学习经历,初燃的创作野心,流浪四方的奇遇,一再挫折的恋爱,被迫堕胎的悲伤等情节。她最后辗转由家乡来到北京,“死里逃生,复活过来”林白洋洋洒洒写来,颇有不能自己的时候;但全书的形式虽不够精致,仍有一股直率动人的力量。
往事不堪回首,但也只有真诚的检视过去岁月的希望与虚惘,自剖年少的轻狂与虚荣,作家才能开展出更成熟的视野。林白写自己成名心切,曾贸然抄袭了别人的作品,留下洗不清的污点;写自己一心壮游他乡,却在最可笑的骗局中失去贞操;也写自己为爱献身,几至歇斯底里的绝望。自揭疮疤,不是易事。但林白告解忏悔的动机无他:生命最绝望的时刻反而成就她对创作最深切的执著。一个女作家的成长,真是用身体来作为赌注。小说中林白以三、四十年代多情早逝的女作家萧红自况,确令人心有戚戚焉。
林白的小说以“我”的叙述声音横贯全局,但她不时加入第三人称观点,旁观一个名叫多米的女子的遭遇。我与多米代表了林白的不同身分——过去与现在,虚构与现实,内里与外在,血肉与鬼魅,恋爱与被恋爱的身份。人物的主体因此分裂成多种不同可能,创造出极引人的叙述角度。除此,林白在叙事流程中插额外的情节副线;节外生枝,故事中有故事,想象与经验再难分清。像是她在西南边境鬼魅似的与“民国”女子相遇的一段,就是好例子。凡此都足以显示她对实验风格的好奇,而她曾从事电影编剧的经验,想来也给了她不少灵感。如果当年杨沫的《青春之歌》臣服于“毛文体”的史诗化风格,企图以一清如水的叙述来通透女性的里里外外,林白这一辈的作家要反驳:她们的心事哪里能“一语道破”?分裂的主题,流动的视角,多元的声音,《一个人的战争》俨然视作九十年代女性叙事的特征的蓝本。
如前所述,我以为《一个人的战争》不是一本毫无瑕疵的小说。但林白“有话要说”的丰沛创作力,以及她坦然面对(包括她自身)女性身体及心灵暗处的诚恳,使她成为一位值得期待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