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安忆
经过两年努力,高教部终于批核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文学写作硕士点,今年初开始招生,九月开学。已经有文学爱好青年来投考问询,寄希望实现作家梦想,同时,又有更多怀疑的声音,不相信学府能指出作家的成功之道。要让我说,我也不以为作家是可教授的。凡创造性的劳动似都依仗天意神功,不是事先规划设计所能达到的。比如,普希金的小说《黑桃皇后》,伯爵夫人的故事相当神奇,这一位社交界的明星,有着“莫斯科的维纳斯”美名,她在巴黎宫廷和奥尔良公爵打牌,输了一大笔钱,伯爵不肯为她的荒唐买单,只得去求她的朋友圣热尔曼伯爵。圣热尔曼伯爵也无法替她偿还赌债,但是他送给伯爵夫人一个秘诀,三张牌的秘诀。在奥尔良公爵下一轮牌局上,伯爵夫人连续摊出这三张牌,果然大获全胜,彻底翻本。这已经很有趣了,光怪陆离的社交场拉开帷幕,登场两个尤物,上演一出小剧,然而,这才是开头——这样开头,大约是可总结经验,归纳出教义的。接下去的推进,也可依逻辑而寻迹——近卫军的工兵赫尔曼听进了这故事,就设法接近伯爵夫人,其时她已是年过八旬的老夫人,在那个时代,八十岁可是能成精了。和通常的情形差不多,年轻的工兵勾引了老夫人的养女,在幽会的夜晚,按养女提供的路线潜进住宅,但是中途拐了个弯,进了老夫人的内室——这也是可以预计——当然,老夫人大大受了惊吓,死过去了。工兵很失望,但更迫切的问题是如何潜出门去,参加舞会的人们都回来了,这幢宅子里四处都是仆役。但工兵赫尔曼是镇定的,他来到养女的房间,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怜的养女伤心之余,还是为他指出一条秘密通道。当工兵摸到糊墙纸后面的暗门,走在暗梯上,我们和他不由地一同兴奋起来——“他想,也许在六十年前,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幸运儿,穿着绣花长袍,梳着仙鹤式的头发,把三角帽拿在手里,紧贴在胸口上,也在这个时刻,同样从这座楼梯偷偷溜进这间卧室……”这一笔真是神出,与故事情节几乎全无关联,有它没它事情照样向下走,它有什么意思呢?它不过是一个晚辈所能想象的上上代人的苟且之事。这一个德国人,近卫军里军阶最低的工兵,可以想象家境不怎么样,所以生性节俭和谨慎,从来不摸牌,因为不想把钱打水漂,要不是有十分的把握,是决不会走出这一步险招,而就在他丧气而回时,六十年前的浪漫剧却涌上眼前,那是何等的风流和旖旎啊!就是这一笔不可教,它就好像是一时兴起,信手涂来,可这一笔几乎使整个局面翻盘,赌徒的故事笼罩上青春的危险的韶华。 再比如新发现的张爱玲的佚作《郁金香》,不过是常情故事,然而,那男主角多年之后,成家立业,再回到往昔寄居的亲戚家公寓,乘在电梯里,听见拥挤着的一簇女佣奶妈中,有人在叫当年心上人的名字,不等找见旧面容,那一簇人已经一拥而出,不见了。这最是“张腔张调”的,不在技巧,亦不在风格,而是直指人世观念,苍茫的空间和时间里,有情人均是一瞬间地擦肩而过。就是这,无疑是张爱玲所作。也惟是这,不可学也不可教。 还比如,在我们近处身边的莫言,他的小说《姑妈的宝刀》,你都看不清他的手势,题目是“姑妈的宝刀”,开篇却是关于铁匠的歌谣——“娘啊娘,娘,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千万别把我嫁给铁匠”,接下来才讲到姑妈,姑妈的孙女儿,还有姑妈的玉石,宝刀是由麻风女人的儿子、力大无穷的张大力敬畏地说出——这有些类似武侠小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像《老残游记》白妹说书的铺垫,这就渐渐摸着了些路数。姑妈家的二兰子馋上了小铁匠的吃食,姑妈出场了。摸出一条银色的铁,让打把刀,走南闯北的老铁匠问打什么刀,姑妈亮出宝刀了,犹如“一束丝帛”,老铁匠立刻认输,当天夜里打铺盖走人。照理,宝刀的威仪展示了,“白妹”终于登场,可还没有完。最后姑妈家的哑巴三兰子嫁给了张大力,嫁妆就是宝刀,据说,那宝刀用起来并不如一把两块钱的菜刀称手——于是,宝刀一如山中高洁士,堕入人间红尘,绝技无所用。这一笔实在难得,调门高上去,再高上去,还能高上去,这就要靠写作者的膂力,是从生命的元气生发,更不是教得了的。迟子建的小说《亲亲土豆》,写一对种土豆过活的夫妻,土豆的生计可说微言大义,将人生提炼到简单扼要,又知疼知暖。当丈夫患绝症不治,妻子落葬了亲人,将土豆堆起坟冢,离开时,一颗土豆滚落下来,妻子提脚轻轻一踢,说道:还跟脚呢!——民间常有这样的传说,匠人作了一个美人,毫发毕肖,却只是个木胎泥胚,但等仙人吹一口气,美人便活了起来。那一口气,是无法传授的,能传授的,仅只是匠人的手艺。这人力可为的部分,却也需要精进的努力,至少,当神意选择降临时,我们能够做好准备。 现在,就让我试着归纳一下,我们应做又能做的准备大概有哪些。我想,第一,是对我们文字的理解。文字,是我们写作者创造世界的材料,我们应当对这材质有所认识。我向以为我们很幸运地拥有着我们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创作材料——文字。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华人的住宅、会馆、商铺的门楣和窗楣,总刻着一些汉字,传说在郑和下西洋的年代就来到这里的华人们,早已经与当地人文风土水乳交融,形成一个独有的族群,人称“峇峇娘惹”。他们乘了大木船漂洋过海,随身带着渔农生涯中攒起的钱财用物,箱笼瓶罐,岁月流逝,多少积累消耗殆尽,许多记忆都遗失了,包括这些汉字的含义及读音,却留下了这些字形,成为一个历史的徽印。这是结实不易损朽,便于携带收藏,内存极大,储有着种族起源,文明教化的密码,最终又实现于感情的生活。我们的文字就是这样灵敏有弹性,独自个、独自个地存活着。小时候,我们弄堂里的男女孩子很热衷于一个游戏,叫做“猜电影名字”,方法是庄家心里想好一个电影名字,由对方提问,每一个回答必须按次序隐藏一个字,聪明的孩子就能从答案中捉出这个字,然后连接起来,正好是那个电影名字。这其实是一场文字的捉迷藏,我们的文字就像一个活物,联起来,可结成青纱帐,拆开来,又可匿身其中。你简直看得见它活泼的身影,鬼精灵似的。如此自由的生性,实在很难琢磨。我曾问一个出生美国的中国孩子,学习汉语的困难在哪里,她回答我,最大的困难是没有时态。我《长恨歌》的法文翻译与我商讨行文,他们的质疑基本来自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句子的主语。很多事情都是不确定的,于科学政治可能不够,于想象力却有深广的容纳量。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傅聪先生到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钢琴,我去旁听。听傅聪先生辅导学生弹奏肖邦时,用了一个字“惆”。这个“惆”字,在肖邦,在傅聪先生,真是有无限的蕴藉。李后主的词:“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前句和后句无论是事实还是句法,都无关联,可是却潜在着贯通的感情秩序。我还喜欢《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方位也是不明确的,究竟在水的哪一方,可就是这“一方”才是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及。《七月》一篇中,“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句,主语也是令人疑惑的,可要我看,管它是什么,都可以。七月,八月,九月,十月的序列,然后,在野,在宇,在户,然后床下——总是越来越近,直近到身边,无论是什么,也是携了季候,节令,永恒中的一小截时间。我喜欢傅雷先生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漫无边际的汉语,为传达制度严谨的西语,竟能够俨然有序,并且不损语言的光华。当克利斯朵夫临近生命终点,对音乐的认识再上一阶,是这样写道:“自然界无穷的宝藏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凭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关联。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衷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穷’上面。”我们就是拥有这样可简可繁可质可文的文字,它经得起磨砺和锻炼,是我们不该放弃的努力。 我们可作的准备还有安排情节,这需要想象力,但小说的想象力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普遍规律,要合理合法。所以,这想象力又可称作是对现实逻辑的推理。我喜欢看推理小说,尤其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原因就在于此。她的离奇杀人案多是发生于常态的生活和人性,然后运用常态的逻辑解开悬疑。不像现代推理小说中的侦探,往往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线人,可提供线索;犯案人又往往有着畸变的心理,于是,任何疑团都有了解释,犯罪动机且都莫须有;没有证据也不要紧,可来一场拳击与追杀,反正有“法外正义”作支持,万千沟壑都空中一跃,而小说家要做的恰恰就是脚踏实地一步步渡过沟壑。余华曾在讲演中说到,他顶佩服《搜神记》,那神是乘着风雨下来,就是这个意思。即便是神,也要有舟筏摆渡。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要认老婆的私生子作儿子,是多大的沟壑?余华他就得动脑筋,想办法渡过去。许三观是凡人,风雨不会来帮忙,余华只有做现实的舟筏。许三观还是凡人中的凡人,知识也不会帮他的忙,凭靠的是日常生活的教化,这教化又不是空口说,需要有事实,这就是情节——小说看的是这个,做的也是这个,就是这,小说所以是小说,而不是生活。于是,余华就让那私生子的生身父亲得了重症,万般良药都试过,只剩下一条有神论的路,让亲生儿子喊魂,必要爬到屋顶烟囱口喊。偏不巧,那父亲就生了这一个私生儿子,其余都是女儿,只得央告许三观。许三观应许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乡下人信这个,可儿子却不认识亲爹,还要许三观哄他上去,口对口地教他喊。这一大一小爬在人家的屋顶上喊亲爹,简直是在向俗世宣告,父与子生恩不如养恩。这沟壑一旦渡过,竟就到了彼岸。朱苏进《绝望中诞生》,写一个现代哥白尼,人物的活动都是在思维领域里进行,设置情节难度就很大,但是,我们欣喜地看到这种内部生活的外部景观——小说中的“我”在收拾一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道墙缝,透过墙缝看见的是周围三百里地区内的制高点莲花峰,正是这一带大地测绘的控制点,由此而想到,曾经有人在这房间里进行过某一项测绘。作为测绘必要的三个可视觇点,那么就应该还有其他两个,还有,此人究竟想测绘什么?一系列的情节就此繁衍开来。这就是写作者的功力所在了,他将一种抽象的存在作出具体的表现——这也是小说的特别要求。我常说,小说是“曲”,它就是蒸腾人世上瓦肆勾栏里,与看客短兵相接的活儿,演的就是你我他。它不是诗词赋,唐明皇和杨贵妃,在白居易《长恨歌》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到了洪昇的《长生殿》里,就是吃醋,怄气,发回娘家,甚而至于捉奸,再有中人说合。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曾写到这一节,说“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大约就是看的《长生殿》。所以,小说就是俗气的,这俗气的性格规定它必是以现实生活的外部形态为摹本,而内里却应尽力接近万物万事发展变化的真理,如何寻找到最有含量又最生动的情节,是我们需下苦功的地方。 第三,就是故事,它可说是小说写作的目的。我记得,爱尔兰文学博物馆,开门第一句话就是:爱尔兰是一个有着悠久的讲故事传统的民族。看起来,故事几可说是文学的起源。叙事艺术里有着人类孩童时代的天真趣味,至今也没有泯灭,以此我们可以断定故事是有着无穷的魅力。它常是以悬念开头,经过曲折的过程,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要说是因好奇心吸引,可是很奇怪的,我们又常常不厌其烦地重复听和读一个故事,最典型的是小孩子,他们总是指点大人讲述同一个故事。这时候,讲述便成为故事的意趣所在。这种温故而知新的属性很可能演变为另一种形式,就是“旧瓶装新酒”,在同一种人物关系和行为模式里面装进不同的生活形态。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故事,比如美女和野兽式的故事,基度山伯爵式的故事,比如妓女和恩客的故事——中国有《玉堂春》、《杜十娘》,西方有《茶花女》,今天的时代曲,则是《胭脂扣》——在此,故事的兴味似又在于具体的情节和细节。故事就是这样全面性地满足着人们的爱好,也因此它就有着极大的创造空间,可供我们施展能量。看看这世界上已经有多少故事,又正在源源不断生出新的故事,就能证明这一点。 梁五代吴均,写过一个《阳羡书生》,说的是一个行者担一对鹅走在山间,遇到一个书生,说脚痛,央求坐在鹅笼里,捎他一程,行者以为是玩笑,不料书生真就坐了进去,而且,书生不见小,鹅笼不见大,行者也并不见得重。走了一程,歇脚打尖,书生说要宴请,说罢口中吐出一个盒子,装有各色酒菜。喝了一会,书生说随行还有妻子,让她一同坐席,果然从口中吐出一美貌女子,又喝一会,书生醉倒,熟睡在地。书生妻便对行者说,她私藏一个相好,也想请来坐坐,于是口中吐出一男子,形貌相当可爱,再喝一会,书生妻也醉了,睡到书生身边。男子和行者说,他其实也私藏一个相好,口中吐出又一个女子。过了一时,男子吞回女子,书生妻吞回男子,书生再吞回妻子,以及杯盘碗盏,与行人作别远去。这大约就是所谓“中国盒子”式的,一个套一个。德国格林兄弟童话中有一则,说的是一个姑娘到酒窖去拿酒,久久不回,母亲去找,见女儿坐在酒窖里哭,问她哭什么,女儿指着酒窖壁上的一个桶说:假如将来我的孩子到酒窖来拿酒,这个桶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就要死了,母亲便也哭了起来。父亲见母女俩久久不回来,也下酒窖去找,看见母女俩在哭泣,问她们哭什么,母亲说,假如将来我们的孙子到酒窖来拿酒,这个桶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就要死了,于是父亲也哭了起来——这是锁链式的,一环扣一环,而前提都是假设的,然后一个莫须有的事情就发生了。日本著名作家水上勉先生生前,我曾拜望他,他对我说:“我是一个大骗子!”然后他又说:“我是一个可爱的大骗子!”他说得不错,故事就是无端生是非,无中生有,但要将谎言说成事实,是要费一番功夫的。这还像万花筒,略一转动,百花盛开;再一转动,千树万树;再再转动,繁花生锦,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这些大约就是人力可为的范围。既是人力可为,我们就要求至勤至优,做到可做的一切,然后等待神灵降临。倘命运不肯眷顾,不仅做不成作家,也许从此望而生畏,因是知道个中深浅,所以,说是教写作又其实只是告诉对写作的认识,并不敢负责诞生作家。好在,天才是可在任何境遇中成就事业,但天才总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都是铺路,我们就是培育铺路的石子。
2007年1月9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