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三家浦只有冯、何、杜三家大姓,在浦上冯家势力最大,何家排二,杜家最小。从前 ,三家人经常闹不合,为不了一点小事就大打出手,听老人们说以前几乎没有平安日子,一 打起来不是你死就是他伤,流血事件时有发生。解放以后,国家法治强了,打架的事也少了 ,而且相互嫁娶儿女,三家姓氏的几乎成了一个亲家,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年的风刮得不正 ,为杜小山和春兰的事又闹起了一场打斗的风波。
“听,那边有机器声响。”
冯家那一伙人停住脚步一听,果然从虾池那边传来马达的声音。“快走,前边就是杜小山的 虾池,想必是那小子要溜走。”
“对。快!那一定是杜小山的船。”说着人群又朝那条船跑去。
那果然是杜小山的船,当他们俩从海边跑到虾池上了船,没走多远,冯家的人已追上来,月 光下他们的船已清楚可见了。
“哎——杜小山!你小子跑不了了——快停船!”
杜小山心中有些发慌,想不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他加大了油门,想甩掉他们,船在窄窄的 渔池放水沟里怎么跑也跑不过大堤上的人群。
此时杜小山心乱如麻,春兰更是心急如火,恨不得一下子飞出这窄道子,在一瞬间飞出这事 非之地,任凭那些没良心的有再大的本领也难以追回他们。
可万万没想到,当他们的船开到入河口,黑洞洞的放水闸像只魔鬼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里。 “啊!小山哥,闸门没有放开!”春兰惊叫着。
“春兰,不要怕!真是老天无眼,今晚上怕是走不掉了。”
“啊!快停船!要撞闸了!”
“春兰,不要怕,让它撞吧!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让那些混蛋来吧!”杜小山 发了疯似得,狂叫着。
他们俩站在船头上,紧紧偎依着,一动不动,真的要去等死。
“噔!”船果真撞在闸板上。他们二人一同甩进河道里。
“快!快!他们落水了。”
堤岸上的人纷纷下水,把他们像拉死人一般拖上堤岸。有人递过风油灯,众人都围作一团看 个仔细。“果然是他们!”
春兰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杜小山忽然爬起来,嘴里叫骂着:“你们这帮混蛋,我跟你们拼 了!”边喊边向众人扑去。众人们吓得忙向后退。
“你这不要脸的兔崽子,今晚老子先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出出俺姓冯的心里这口气。”冯大 力突然窜出来,他轮起菜刀,向着杜小山的耳跟砍去。杜小山来不及躲闪,一底头,刀就碰 在后脑勺上。他觉得头一热,脑袋像炸开了,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冯大力又上前对着杜小山的身上连踢几脚,人们忙上前拦住说:“大力,别打了,这样会出 人命的,先把他们抬回家去再说。”冯大力像没听见似的,还在不住地打。
春兰这时睁开了眼,他突然看见了还在挨打的杜小山时,身上不知那来的一股劲,猛地扑上 去,抱住了冯大力的一条腿,死死不放:“哥,你要打就打我吧!这事没有小山的份,你就 是打死我,我也情愿。”
冯大力的腿被春兰抱住,动不得。他心中发狠,本来是打完杜小山再来找她的,想不到春兰 还上前护着杜小山,心中更是火上加油。
“好个死妮子,竟敢向我冯家脸上抹黑,我们冯家祖辈留下的规距,谁要敢做出给我们冯家 人丢脸的事,就要捆起来送鲨鱼湾喂鲨鱼,今天当着咱冯家老少爷们的面,先教顺教顺你再 说。”
冯大力一脚踢开春兰,几乎扒光了她的上衣,从腰间抽出皮带,没头没脸地向春兰身上打去 。
九月的天气,本来就够冷的,春兰浑身又是湿的,上身只穿着件内衣背心,在清凉的月光下 蜷卷着。皮带带着呼哨声打在身上像刀割一样痛。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亲哥哥会对她如 此心狠,但她又后悔,后悔不该连累了小山,小山现在怎么样了?她不知道,只觉得身上麻 木了,血糊糊的,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呻吟声。
冯何两家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想上前拉开,又不敢去拉,睁大眼睛看着冯大力施展“家法 ”。 杜家的人也赶到了,杜老四在前头,他借着月光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蹲下一看是杜小山, 用手一摸全是血。“快!快!大牛、海子,你们两个先把小山子抬上船,送往县医院,我们来 对会这帮狗娘养的。”
众人知道杜小山伤得不轻,两个青年人忙上前抬着杜小山上了船,用力划着向县城使去。
杜老四怒气冲天,咬牙切齿:“好吧!你们这些狗杂种,竟欺到我们杜家头上来了,嫌我们 杜家没人是不是?那好!杜家兄弟们,给我打!”杜老四冲着那群人大骂。杜家人早就气坏了 ,一听杜老四说声“打”,一个个抄起家伙向冯何那边的人打去。
从来他们三家打架,唯有杜家吃亏,今晚上可就不同了,虽然杜家人少,却个个精强力壮, 家伙在握。冯何两家人赤手空拳,哪个不怕乱舞的棍棒打在自己身上?所以只有后退挨打。 冯大力早以丢开了春兰,虽然满肚子不服气,但不能跟人家硬拼。
“都住手!别打了!”这时,冯支书带着村里的几个干部气喘吁吁地赶来。“你们都反了!都 不要命了!”这一声果然厉害,众人们都住了手。冯何两家人也巴不得如此,停下手喘口气 ,幸亏冯支书及时赶到,两帮人没有受重伤,要不然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人群都沉默不语,这时冯母也匆匆赶来,看见他们一个个站着像根木头,忙问杜老四:“他 大叔,你们这是怎么了?”杜老四没好气地说:“混蛋!还不都是你们家闹出来的事?”冯母 吓了一跳,一眼看见躺在地上的女人,忙上前看。“啊!春兰!哎哟!我的好闺女呀!你这是怎 么了?!”不看就罢了,一看就放声大哭起来。
冯支书等人忙上前说:“快,快把春兰背回家。”冯家的人忙上前背起春兰,还有人给春兰 披上件衣服。
众人刚要走,杜老四哪里肯放,冲着冯大力说:“冯大力,你留下,你说,刚才是谁打了我 侄子?”冯大力也不示弱:“是我!你要怎么样?”
“是你?那好,当着众人的面你给我跪下,吃我几拳手!”
冯支书一看又要打架,忙上前拉住说:“杜老四!你们都不要打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商量 解决!”
“也好!走,兄弟们!我要看看你冯支书怎么处理这件事。”杜老四连冯支书也不放在眼里。
就这样,冯支书带着众人向村里走去。这一闹就闹到了大半夜,月亮都落下西天去了。
第二天,太阳又像昨天一样从海面上跳出来。
杜小山、冯春兰同样都进了县人民医院。
亲人们都来看望他们。春兰被打得遍体鳞伤,虽然伤得不太重,只是发烧得厉害。医生说她 是受凉后被疼坏了,吃点药过两天就会好的。而杜小山呢?挂上了掉瓶连续输液,一连昏迷 了三天才清醒过来,后脑勺缝了七针。
杜小山和春兰不在一个病房,但是隔壁。春兰退烧后还要继续养伤,常常进屋看望杜小山。 杜小山晕迷了三天三夜,春兰就流了三天三夜的泪,直到小山醒来才不再哭了。她什么也不 想吃,把亲人们送来的水果礼物都送给了杜小山,直到杜小山的身体渐渐好了才放心。
不知不觉半月有余,春兰该出院了。 这天早晨,她起了个大早,梳理了一下头发,洗了洗脸,又在脸上擦了点香粉,使多日来消 瘦的脸蛋变得白里透红。冯母连同何比林一起来接春兰回家。
春兰先把满满的一包虾仁送到小山的病床上,发现杜小山还在睡觉,她本想叫醒他,可话一 到喉咙就缩了回去。她没有惊动杜小山,只是把虾仁放到了的床头,然后向着杜小山那包着 纱布的脸看了又看,最后恋恋不舍走出了病房,轻轻闭上房门离开了医院。
单不说春兰回家,再说杜老四一伙人,那天到了党支部会议室,三家人为此事争论不休,最 后还是村支部决定,在杜小山没有出院的情况下,无论伤势如何,冯大力出手伤人,罚款五 百元,一切医疗费也由冯家支付,如果伤势严重,将由杜老四为原告,把冯大力告向法庭, 由法院作出裁决。尽管冯家反对,但要是真的打起官司来,少说也得拘留两天。何比林交了 罚款,虽然心里感到窝囊,但嘴上却不敢说,此事暂时了结。
这天杜老四骑着自行车,跑了二三十里路,来到了县城。先买了许多副食品和水果等营养品 ,进了医院,来看望侄儿。到了房门口,正碰上医院的高医生,他上前问起小山的伤情来。
“喔,高医生,小山的伤怎么样了?”
高医生说:“没什么,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只是后脑勺碰裂,会引起脑震荡,但并不十分严 重。”
“喔!喔!没事就好,我过去看看。”杜老四连连点头。
杜老四推门进屋。
“大叔,又麻烦您了。”杜小山见杜老四进来忙起身。杜老四赶紧把他扶住。“莫动!莫动 !好好躺着!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医生们只是说不能多动脑子。唉,春兰怎么样了?”
“噢!她前天就出院了,听说到家中好勤快,和往日大有不同。那天冯支书找她谈这次的事 ,她说她当时糊涂,不该拉着你走,今后一定改正,不再和比林闹别扭了。还说她对不起你 ,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你的伤。唉!人家是有夫之妇的人了,我想你还是把她忘了的好。 天下女人不止她一个,我就不信咱会打一辈子光棍……”杜老四忽然想起了医生的话,便不 再多说了。
“当!当!”有人敲门。
“进来吧!”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冯支书。他手里提着黑包,满满的还露着罐头什么的。
“冯支书,快进屋坐。”杜老四忙站起来。
“好!好!想不到老四兄先到了一步。”冯支书亲热地说。杜小山接着说:“冯支书,怎么好 麻烦您呢!”
“没什么,一家人嘛。近日好点了吧!”冯支书又问。
杜小山忙说:“好多了。”
“关于春兰的事村支部很重视,对冯大力打人也进行了重罚。唉!现在有些家庭矛盾太多, 很多事情我也说不清,小山啊,你谈谈心里话吧!”冯支书说。
杜小山沉思了一会儿说:“其实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带着春兰走,所以……”
“好了!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不是问你和春兰的事,只说今后的打算,昨天我问过春兰,春 兰也表了态,说今后还是要以家庭为重,今天早上我又去看她,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说是去沙 滩晒鱼虾。对了,她还把一本书给了我,说是上次借你的,要我交给你,改日来看望你。” 冯支书说着,从提包里拿出那本《对虾养殖》来递给小山。杜小山接过书一翻,书中落下一 张纸来,他急忙接住,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
“小山哥,你好!听说你的伤好多了,我心里很高兴,但又很难过,后悔不该连 累了你,请你多多原谅! 我知道今生今世咱俩是不会在一起的,但你的情和爱我就是化成灰也会想着你。我是个弱女 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是多么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可老天偏把你我隔开……我没脸活在这个世 界,黄泉路上只好先走一步了!小山哥,你多保重!望你出院后找个好姑娘,成个家,我就是 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小山哥,我走了!你多多保重!!如果你还记着我,请在明年今日去还魂涯上烧两张纸,也算 尽了你我今生缘份!
末尾在纸上写着“千万!千万!”四个字,最后处写着:对你不相称的春兰妹
杜小山刚看完这封信,“噌”地跳下床,冲出了病房,边跑边大喊着:“春兰——你等等我 ——等等我——”
冯支书和杜老四都莫名其妙,慌忙追出去:“小山——你回来——”
此时,杜小山像受了惊的野马,骑上院门口的一辆自行车,飞一般向家跑。
“嗳——那是我的车子!站住!站住!”一个戴眼镜的人见陌生人骑上了他心爱的车子,连忙 叫喊起来,这时他发现后边也跟上来两个人,忙拦住说:“您二位是他的朋友吧?”
冯支书点了点头。
“那好,请你们留下一个,以保证我的车子不会丢。”
冯支书哑口无言,只好点了点头说:“这个……也好吧!” 路上的行人见了这个毛头小伙,纷纷让路。杜小山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只觉得眼前一黑, 从车子上摔了下来。
等小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天色灰暗,阴云布满了天空,海鸥低飞,大概暴风 雨快要来临。他躺在自家的木床上,身边围了一群人:“好了,醒过来了。”
“小山,你感觉怎么样?要不就去医院再看看。”
杜小山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微微笑着摇摇头。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鼓手声响,他猛 地坐起来,推开众人向外跑。人们忙挡住他,“小山,你这是怎么了?”
杜小山吼着:“闪开!快闪开!我要出去!”他像只发了疯的狮子,谁也挡不住。
小山妈满面泪痕,哭着追了现来:“小山,你回来……”接着一个跟头摔倒在门口上,众人 忙上前搀扶。
杜小山一口气跑到还魂涯,发现那里围着一堆人,身穿白大褂,头扎白裹头,个个穿着一身 孝服,似哭似笑,拍天叫地。那长长的鼓手号子,“呜——呜——”响个不停,好像要把天 空的乌云抖落。
春兰姑娘死了。
昨天她把最后的心事——那本书托付给冯支书,要他一定交给杜小山。冯支书答应了,连看 也没看就放进了提包。春兰把他目送了很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为止。她知道,冯支书带走的 不是一本书,也不是一封信,而是她的心,一颗即将死亡的心……
她回到家在镜子上照了又照,大概有二个多月没有照一照镜子了。何比林守在她身边,递这 递那,春兰只是淡淡一笑,说:“你真有福气。”何比林第一次看到春兰冲着他这样微笑 ,心都醉了……
“到河边散散步吧!”春兰说。
“小心身子着凉。”冯母忙上前劝说。
“有比林一起呢,没事!”
众人听了都笑了。
她来到还魂涯,望着翻滚咆哮的黄河水,又看了一眼何比林,说:“去那边捡点草来……” 何比林点了点头去了。
她望了一眼远处的村庄——三家浦,自言自语地说:“别了!我的庄园!别了!我的乡亲!小山 哥,你多保重!!”说完,眼睛一闭,一头栽下还魂涯……
何比林捡草回来,以为春兰要坐下休息,四处环望却不见春兰的影子,他惊慌地喊起来:“ 救人啊!有人跳河了!”“快来救人啊!春兰跳水了!”
不远处,那渔场的人们听到喊声,急忙赶来,下水的下水,开船的开船,最后连春兰的影子 也没摸到。
……
“你们这是怎么了?啊?春兰呢?春兰去哪儿了?”
杜小山像个疯子,他瞪着红红的两眼,伸手抓住跪在一边大哭的何比林,拉到跟前哭笑着问 :“春兰呢?春兰去哪儿了?”
“她……她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跳水死的……”
“什么?跳水死了?哈哈——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推开何比林,站起来,趔趄着向前走。
“春兰妹妹——你等等我!我来了——”杜小山猛地冲过人群,一头倒进黄河里。
涯上的人们目瞪口呆,鼓手也停了,哭声也停了,只有风声、雷声渐渐更响了……人们对这 发生的一切感到太突然,太惊人。
风无情地刮着,掀起了大海上小山似的巨浪,向这岸边扑来,似乎带着一些怨气,带着一些 愤恨扑过来。 不一会儿,哭声、鼓手声、风声、海浪声、雨声、雷鸣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
秋天的暴风雨更惨酷更无情……而那天边,两只海鸥依然在呻吟着飞翔,那声音似无声的谴 责,似无言的诉说,向天与地,人与海……
1988年12月初稿 1989年2月复修 1999年8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