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柏拉图主张把诗人逐出理想国,理由是诗人不诚实,其言往往夸大失实,不可征信。十六世纪英国的菲利浦·锡德尼则为诗辩护,认为诗是一种虚构,一种创造,为自然所无,却胜于自然。千百年来,关于诗之真伪或善恶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息过。直到二十世纪中叶,英国诗人菲利浦·拉金及其身为文学讲师的女友莫尼卡·琼斯还一致认为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是“撒谎者”,认为读者关心的是切身的生活,而不是什么莫须有的“螺旋体”。后者还举叶芝的《湖岛因尼斯弗里》一诗中的“我要种九垄菜豆、一箱蜜蜂在那里”句,指斥诗人在胡说八道,因为菜豆太多,吃不完会烂掉,而蜂蜜倒可以储藏;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垄菜豆、九箱蜜蜂”才对。这样吹毛求疵的批评不禁令人想起鲁迅所述日本学者据“白发三千丈”句断定中国人喜欢吹牛的故事。把这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纠缠于细节的看法直斥为不懂诗的外行话,也许过于简单,因为持这种观点者不在少数,而且许多还是专业文学研究者。我们还是从诗歌创作本身来寻找答案吧。
我对诗的定义是:诗是一种表达方式,是一种运用比喻性语言的迂曲、暗示的表述方式;一首诗就是一个喻体,它就像诸子百家中的寓言或佛经中的譬喻,本身的细节往往是当不得真的,尽管它可能指向某种真实。那么,如何才能鉴别一首诗的真伪或曰可信度呢?我想,标准不在外面,而在里面,而且应追溯到创作之初。从创作者的角度讲,必须有一种东西,过去被神秘化了,被认为是神的赐予,叫做灵感,叶芝称之为激情,现代心理学名之为冲动。这是一种内在感受,犹如内炼者的所谓“气感”,求之不得,不请自来,转瞬即逝,然而真切无欺。让我说,就是要有动于中,它不像约翰·济慈说的,像叶子在树枝上发芽,而是在创作者的心里萌动;然后它向上生长,令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或向下发展,如拉金所说,“写诗如拉屎”,或郁达夫自称写诗是“放屁”一样,有感而发,不得不发。有了这种感觉,写出来的诗就有真的质料在里面,而在此基础上的任何外部的剪裁雕琢都不会显得过分,而是可以理解的。相反,如果没有这种感觉,而强写硬作,那就叫无病呻吟,哪怕写出的东西细节多么逼真,多么符合客观实际,也会透出广告宣传式故做姿态的虚假来。
至于读者又该如何辨别诗的真伪呢?从上面的议论可知,外部细节不是问题,因为那属于诗的说话方式和特征,关键在于诗的整体内容透露出来的情感、信念、态度等是否真诚。这要求读者要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既用人类共有的常识和同情心来衡量,也不妨用窥视癖的好奇心和洞察力来钻研诗作及其创作背景。我想,这不应比吹毛求疵更难,只要用对了尺子。
作者:傅浩 感谢读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