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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莎士比亚诗选 维纳斯与阿都尼(2)
  • 来源:原创 作者: 佚名 日期:2008/6/16 阅读:1386 次 【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得了得了吧,”他说,“快放手。别挤得人要晕。
      你这样搂住了我,真毫无道理,绝无原因。”
      “如果你没告诉我,说要去把野猪猎获,
      甜蜜的孩子,”她说,“你本来可以早走脱。
      哎呀,你可要当心。我想你这是不懂得,
      用枪扎凶猛的野猪,都会有什么后果。
      它的牙老剑拔弩张,为的便于往快里磨,
      磨快了,好学杀生的屠夫,把屠宰的活作。
      “它拱起的背上,有刚鬃硬毛,列戟摆枪,
      密扎扎地直耸立,叫敌人看着心胆丧。
      它的眼似萤火,怒起来便闪烁生光芒。
      它的嘴专会破坏,到处一掘就是坟圹。
      它受到了招惹,不论什么它都横冲直撞,
      被它碰上,都要在它弯曲的长牙下身亡。
      “它那肥壮的两膀,也有硬毛刚鬃武装,
      厚实坚强,你的枪尖扎不透,也刺不伤。
      它那粗而短的脖子,也不容易损毫芒。
      它怒气一发,连狮子它都看得很平常。
      长着尖刺的荆棘丛,和密接互抱的灌莽,
      见它来也害怕,忙分开让路,叫它往前闯。
      “你这美貌的面孔,它绝对不知道敬重。
      虽然爱神的眼睛,对它痛爱、护惜、尊崇。
      你柔嫩的手、甜美的唇、水汪汪的眼睛,
      完美得世上的人无不惊奇,它却不懂。
      你若叫它得了手,哎呀,它可要斗狠逞凶!
      它要把你的美貌,像地上的草一样乱拱。
      “哦,让它在它那令人恶心的窝里躲着,
      ‘美’和这样的恶魔,绝没有丝毫的瓜葛。
      千万可别成心去和它麻烦,招灾惹祸。
      一个人听朋友的忠告,只有幸福快活。
      你一提起野猪的话来,我还并不是做作,
      我真替你担惊受怕,吓得全身都直哆嗦。
      “难道你没看见我的脸,一下变得灰白?
      难道你没看见我的眼,满含恐惧疑猜?
      难道我没晕过去,一下就栽倒在尘埃?
      你不是伏在我怀里?难道你没觉出来,
      我的心预知不妙,又跳又蹦,老不能安泰?
      只像地震一样,把在我身上的你都直筛?
      “因为,‘爱’所在的心里,有好捣乱的‘妒忌’,
      自称为‘爱’的卫士,给它警戒,把它护持;
      要永远惹起虚惊,要永远煽动起叛逆;
      在太平无事的时候,老大呼杀敌、杀敌;
      使温存柔和的‘爱’,也把热劲头冷却减低,
      像凉水和湿气,把腾腾的烈火压制灭熄。
      “性情乖戾的奸细,贩卖战争的恶匪徒,
      专把‘爱’的嫩蕾幼芽残害啮食的花蠹,
      造谣生事、挑奸起火、搬是弄非的‘嫉妒’,
      有时把真话传播,又有时把谎言散布。
      他在我的心里鼓动,在我的耳边上咕噜,
      说我若是爱你,我就得为你的性命忧惧。
      “不但如此,他还在我眼前呈出幅画图。
      画里出现的是一个愤怒凶暴的野猪,
      在它那锋利的长牙下面,有一个形体,
      和你的极相似,正仰面躺着,血肉模糊。
      这血还把地上长的山花野卉濡染沾污,
      使它们悲伤哀毁,把身子低弯,把头低俯。
      “我现在只想到这种光景,就全身发抖,
      如果我想的成了真事,那我该怎么受?
      这种想法,叫我这脆弱的心不禁血流。
      ‘忧愁’教给我,把未来的事,预先就看透。
      因此,你若明天一定要去和野猪作对头,
      我可预言:你要一下送命,我要一生发愁。
      “你若非去行猎不可,那你可得听我说:
      只可向胆怯会跑的小兔,放出狗一窝;
      或者把狐狸捉,它们只凭狡猾谋逃脱;
      或者把小鹿逐,它们见了人只会闪躲。
      你只可在丘原,把这类胆小的动物猎获,
      还得骑着健壮的马,带着猎犬去把围合。
      “你若把目力弱的野兔赶起,你可注意,
      看一下,那可怜的小东西,想逃避追敌,
      怎样跑得比风还快,怎样想制胜出奇,
      拐千弯,转万角,闪躲腾挪,旁突又侧驰。
      它在篱落的空隙间,进进出出,扑朔迷离,
      使它的敌人,像在迷宫里一样,错乱惊异。
      “它有时跑进羊群里,和它们混成一队,
      把嗅觉灵敏的猎狗,迷惑得不知其味;
      又有时,就躜到小山兔地下的深穴内,
      使高声叫唤的追敌,暂时停止了狂吠;
      又有时就和鹿群合,叫人难分它属哪类。
      这真正是智谋出于急难,巧计生于临危。
      “因为这样,它的气味就和别的兽混杂,
      用鼻子嗅的猎狗,就无法断定哪是它,
      只好暂停吠声嘈杂,一直到忙搜紧查,
      才又把失去了的气味找得分明不差。
      于是它们又狂吠起来,只闹得回声大发,
      就好像另有一场追猎,正在天空里杂沓。
      “这时,可怜的小兔,在远处的山上息足,
      用后腿支身,叫前身拱起,把两耳耸立,
      听一听它的敌人是否仍旧穷追紧逼。
      霎时之间,它听见了它们的狂吠声起,
      于是,它心里的难过,绝不能用笔墨表出。
      只有那病已不治、听见丧钟的人可以比。
      “这时只见那可怜的东西,满身露沾濡,
      东逃西跑,侧奔横逸,曲里歪斜难踪迹。
      丛丛恶荆棘,都往它那疲乏的腿上刺,
      处处黑影把它留,声声低响使它停止。
      因人一旦倒运,他就成了众人脚下的泥,
      而且一旦成泥,就没有人肯把他再拾起。
      “你好好地躺定,我还要说几句给你听。
      别挣扎。我不许你起来,你挣扎也没用。
      我要你把猎野猪看作是可恨的事情。
      因此,我大谈道理,不像我本来的光景,
      以此喻彼,用彼比此,彼此相比,层出不穷,
      因为‘爱’,能对每样灾难悲愁,都解说阐明。
      “我刚才说到了哪里?”他说:“不要管哪里。
      只要放我走,就不管哪里,都首尾整齐。
      夜已经过去了。”她说:“哟,那有什么关系?”
      “我有几个朋友,”他说,“约好了正等我呢。
      现在这样黑,我走起来,一定要摔跤失足。”
      “夜是顶好的时候,”她说,“叫爱情使用目力。
      不过你若真摔倒,哦,那你这样想才好:
      那是大地,爱你美貌,故意让你跌一跤,
      叫你嘴啃地,她好乘机偷着吻你一遭。
      即便君子,见了珍宝,也要眼馋把它盗。
      因此,腼腆的狄安娜,用惨云愁雾把脸罩,
      否则也难保不偷吻你,把一生的誓言抛。
      “我现在才懂得,今夜为什么这样黑。
      这是狄安娜害羞,掩起银光而自晦。
      要等独出心裁的‘造化’被判逆天罪;
      因为她从天上盗走模子,神圣尊贵,
      成心和上天反对,按照模子造出你的美,
      白天好叫太阳羞臊,夜里好叫月亮惭愧。
      “因为这样,狄安娜就把命运之神收买,
      叫她们把‘造化’的匠心绝艺摧毁破坏,
      在美中间掺杂上畸形病态,疵瑕丑怪,
      使纯洁的完好,和腌的缺陷并肩排,
      使‘美’落入狂暴的恶运之手,被残酷虐待,
      使她逢不幸,遭苦难,备受烦恼,历尽灾害。
      “毒害生命的大疫,惑乱凶暴的狂易,
      发烧的热病,使人委靡疲敝的疟疾,
      耗损元气的痨瘵,如果沾染上身体,
      便叫你血液沸腾,四肢痛楚骨支离;
      还有生疮长疖,过饱伤食,罹忧患,遭悲凄,
      都想置‘造化’于死地,只因她把美赋与了你。
      “这些疾病之内,即便是最轻微的一类,
      也都熊够经一分钟的侵袭,把‘美’摧毁,
      原先的俏形秀骨、雅韵清神、丽色香味,
      并非偏好的人,都要认为奇异珍贵,
      却一瞬就形销骨立,香消色褪,韵减神悴,
      像山上的雪,在中午的太阳里一去不回。
      “那些终身不嫁的女娘,尽管贞洁贤良,
      誓绝尘缘奉神祠,永伴经卷守庵堂;
      但是她们却一心想要世上发生人荒,
      不肯育子女,叫青年少得像凶岁食粮。
      咱们绝不学这种榜样。夜里辉煌的灯光,
      本是把自己的油耗干了,才把人间照亮。
      “若你未曾把你的后嗣毁灭在幽暗里,
      那么按时光的正当要求,你该有后嗣。
      但像你现在这样,你的身体不是别的,
      只是张着大嘴的坟墓,要把后嗣吞噬。
      如果真如此,那全世界就都要把你鄙夷,
      因为你的骄傲,把这样美好的前途窒息。
      “因此你若是自生自灭,同样无人赞同。
      那是一种罪恶,坏过了兄弟阋墙之争,
      坏过了不顾一切的人们,自戕把命送,
      坏过了杀害亲子女的老子,绝灭人性。
      腐蚀的臭锈,能把深藏的宝物消耗干净,
      黄金如善于利用,却能把更多的黄金生。”
      “得了吧!”阿都尼喊,“别这样越说越没完。
      你这是又要把无聊的老话搬了又搬。
      我那一吻,也算枉然,因为你说了不算。
      你净扭着人要把事办,那也只是枉然。
      因为,情欲的秽乳母——黑脸的夜晚——看得见,
      你的高论放得越多,你也就越让我讨厌。
      “假使爱情能使你长出来舌头两万条,
      每一条都比你还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像淫浪的美人鱼,唱得使人神魂颠倒,
      那我听来,也只能像耳旁风一样无效。
      因为你要知道,我的耳朵给我的心保镳,
      决不让任何淫词艳语,打进心房的内窍。
      “怕的是,使人迷惑错乱的靡靡之音,
      会深深侵入我这风平浪静的内心,
      叫我这赤子的天真动情欲,生痴嗔,
      把它的内寝搅得不安静,扰攘纷纭。
      哦,女后,我的心不想愁烦苦闷,长呻短吟,
      它现在既然独寝,它只想能够睡得安稳。
      “所有你讲的道理,哪一点我不能驳斥?
      往危险那儿去的道路,永远光滑平直。
      我对于‘爱’并不是一律厌弃。我恨的是:
      你那种不论生熟,人尽可夫的歪道理。
      你说这是为生息繁育,这真是谬论怪议。
      这是给淫行拉纤撮合,却用理由来文饰。
      “这不是‘爱’。因为自从世上的淫奔不才,
      硬把‘爱’的名义篡夺,‘爱’已往天上逃开。
      ‘淫’就假‘爱’的纯朴形态,把‘青春之美’害,
      使它的纯洁贞正,蒙了恶名,遭到指摘。
      这个暴戾的淫棍,把‘美’蹂躏,又把‘美’毁坏,
      就像毛虫把幼芽嫩叶那样残酷地对待。
      “‘爱’使人安乐舒畅,就好像雨后的太阳,
      ‘淫’的后果,却像艳阳天变得雨骤风狂;
      ‘爱’就像春日,永远使人温暖、新鲜、清爽,
      ‘淫’像冬天,夏天没完,就来得急急忙忙。
      ‘爱’永不使人餍,‘淫’却像饕餮,饱胀而死亡。
      ‘爱’永远像真理昭彰,‘淫’却永远骗人说谎。
      “我可以说的还很多,不过我不敢多说。
      讲的题目很古老,讲的人却年轻嘴拙。
      因此我这回却一点不错要和你别过。
      我满脸含羞又带愧,满腹忧繁又愁多,
      我听到了你这么些艳语淫词,猥亵邪恶,
      觉得实在龌龊污浊,两耳一直烧得似火。”
      他一面说,一面从她的香怀里挣脱,
      离开她那玉臂的拥抱,酥胸的揉搓,
      穿过昏暗的林隙,急忙往家里藏躲;
      把爱后满怀痛苦地撂在那儿仰卧。
      你曾看见过明星一颗,在中天倏忽流过?
      爱后眼里的他,就那样在夜里一闪而没。
      他人虽去,他的余影仍把她的眼光摄。
      像岸上的人,和刚上了船的朋友告别,
      老远看看;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
      排空直立,高如山岳,把他的视力隔绝。
      无情的昏沉黑夜,就这样把他的身形截,
      把她凝注的那个人包围吞噬,整个没灭。
      她迷惘怔忪,好像一个人因为不小心,
      一下失手,把珍贵的珠宝掉入了巨浸;
      又像夜里的行人,走到阴森森的深林,
      无端灯笼叫风吹灭,眼前只一片昏沉。
      她就那样仰卧在暗地里,目又呆,口又噤。
      只因为失去了能给她指路的少年英俊。
      于是她用手捶胸,从心里发出呻吟声。
      四周围的幽岫深洞,好像也起了骚动,
      把她的长吁短叹萦回周旋,往来传送。
      跟着哀怨四处生,深沉低重,山震谷鸣。
      她发了几声唉唉,又说了二十声痛痛痛,
      于是二十倍的二十声痛痛痛,和她呼应。
      她听到回声起,就开始用号哭的调子,
      临时随口唱出一段凄楚动人的歌词:
      唱“爱”怎样使青年变奴隶,老人变呆痴,
      “爱”怎样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东西。
      她的歌儿永远以哀伤结束,以悲痛终止。
      她的合唱队也永远同声应答,表示一致。
      长夜已过,歌声还不断,真正叫人生厌。
      情人的时光实际很长,虽然自觉很短。
      他们那一套把戏,自己觉得趣味盎然,
      就认为别人当此情此景,也同样喜欢。
      他们的情谈,往往开了头,絮叨叨、腻烦烦,
      没人能听得全,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完。
      除了无聊的声音,像唯唯否否不离口,
      还有什么和她把漫漫的长夜一同守?
      这种声音一叫就应,就像酒保的尖喉,
      对那种性情乖僻的顾客,强把趣儿凑。
      她若说,非唯唯,是否否,它们也就说否否;
      她若说,是唯唯,非否否,它们决不说否否。
      看!云雀轻盈,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
      从草地上带露的栖息处,盘上了天空,
      把清晨唤醒。只见从清晨银色的前胸,
      太阳初升,威仪俨俨,步履安详,气度雍容。
      目光四射,辉煌地看着下界的气象万种,
      把树巅山顶,都映得黄金一般灿烂光明。
      维纳斯对太阳早安说连声,把他接迎:
      “你这辉煌的天神,一切光明的主人翁,
      每一盏明灯、每一颗明星所以亮晶晶,
      都因你借与光明,否则只有黑暗昏暝。
      如今有个孩童,虽是凡间女子所育所生,
      能借给你光明,和你借给万物光明相同。”
      她这样说完,忙往一丛桃金孃林里赶,
      一心只想,清晨的时光已经过了大半,
      怎么没听见她的所爱,有任何消息传?
      她倾耳细听,听他的号角和他的猎犬。
      于是果然听见它们一齐大声猛叫狂喊。
      她顺着它们的这吠声,急忙跑去不怠慢。
      在她往前跑去的时候,路上的丛灌,
      有的摸她的脖颈,有的就吻她的脸,
      又有的抓住她的腿,叫她难把路趱。
      她用力挣脱了它们这种紧裹慢缠,
      就好像树林中的麀鹿,乳头胀得痛又痠,
      连忙要赶到丛莽中藏着的麑鹿的身边。
      她这时听出来,有大敌当前,背城死战,
      就吃惊非浅;一个人,若忽遇毒蛇出现,
      吓人地盘着,把他的去路恰恰挡得严,
      他就要又哆嗦、又打战,挪一步都不敢;
      她觉到,群犬的吠声表示它们畏缩不前。
      也就同样眼前生花,耳里雷鸣,身上乱颤。
      她现在知道,所猎的决非动物弱小,
      而一定是野猪粗暴,熊莽撞,狮骄傲。
      因为吠声永远停在一处,又嘈又高,
      猎狗就在那儿带着恐惧狂嗥大叫。
      原来它们看到了敌人那样地凶恶残暴,
      便互相推让,谁都不肯去抢先登的功劳。
      这样惨叫,让她的耳朵听来十分凄惶。
      从耳朵传到心里,叫她心里也起惊慌。
      她只吓得面失色,满腹疑虑事不吉祥,
      腿软手颤,口呆目怔,足难移来身似僵,
      四肢百骸齐解体,像兵士一遇主将败亡,
      便四下里乱逃乱蹿,不敢再留在战场上。
      她这样身发抖、眼发直,兴奋得不自主。
      接着又把惊慌失措的感官鼓励安抚;
      对它们说,它们这样怕,显与事实不符,
      它们这是和小孩一样,无端自己恐怖;
      告诫它们不要这样全身哆嗦,骨麻筋酥。
      她说到这里,一眼瞥见了那被猎的野猪。
      只见它满口白沫吐,又满嘴红血污,
      似鲜奶和鲜血搀在一起,狼藉模糊。
      于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传布,
      使她疯了一般,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她往前瞎跑一气,于是忽然一下又站住,
      跟着又跑回原处,大骂杀人该死的野畜。
      一千种恐怖,支使着她奔向一千条路。
      她乱跑,好像只为去而复来,来而复去。
      她的急劲儿,只有她的慢劲儿能够比。
      就像醉汉,仿佛不论何事,都用心考虑,
      然而,他的脑子里却一样也没认真考虑,
      忙忙碌碌,乱抓一起,却半点也没有头绪。
      她先看到,在一丛灌莽里,趴着狗一条,
      她就对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
      又看到另一条,想把血淋淋的伤舔好,
      因为治含毒素的伤,这种疗法最有效。
      又找到第三条,只见它面目凄怆神伤悼,
      她问它话,它只呜呜狂吠长嗥,作为回报。
      它刚停止了这样逆心刺耳的长嗥,
      另一个厚唇下垂的畜生,抑郁懊恼,
      也朝着苍天一阵一阵地呜呜哀号。
      于是一个接一个,都一齐开始狂叫;
      原先直耸的尾巴,都紧贴身后往地上扫;
      咬伤了的耳朵直甩动,血涌不止似海潮。
      你曾见过,世上有些可怜的愚夫俗子,
      看到妖魔鬼怪、异兆奇象,便惊慌失据,
      带着恐惧之心,把它们长久观望注视,
      一心只怕将要发生可怖的祸殃灾异。
      同样,眼前的景象,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又把气叹出,向死神大大发泄悲凄。
      “你这狰狞的魔君,枯肉巉巉,白骨嶙嶙,
      专和爱作对头,狠毒的化身,”她骂死神。
      “地上的毒蛇,世间的骷髅,连笑都吓人。
      你为何把美扼杀,把他的生命暗中侵?
      他活着的时候,本来气息清香,容貌聪俊,
      能叫紫罗兰都增芬芳,玫瑰花都增艳润。
      “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难道你看到他那样美,还不知自制?
      但也可能。因为你本来是有目无珠,
      你只狠毒恶辣地胡砍乱扎,视而无睹。
      你的对象本是老迈衰弱,但你无的放矢,
      因此你的毒箭杀害了的却是一个孺子。
      “你若曾经警告过他,他就会和你答话,
      那样你听到了他,你的威力就要消煞。
      命运之神因你这一着,定要把你咒骂。
      她们本来叫你除莠草,你却拔了鲜花。
      向他发的应该是爱神的金箭,色丽彩华,
      不应该是死神的黑箭,阴森地把他射杀。
      “难道你饮泪解馋,才涌起如许的泪泉?
      悲愁的呻吟,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一双眼,本是教给许多眼如何顾盼,
      你却为什么把它们断送,叫它们长眠?
      现在造化不再理会你那操生死的大权,
      因她最完美的天工,你已经狠毒地摧残。”
      她说到这里,像绝望的人,悲不自胜,
      两眼怔忪,于是眼皮便像闸门合拢;
      晶莹的眼泪,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涌,
      汇成两条水流,滴到酥胸,一时暂停。
      但是银色的雨,仍旧不断往闸门那儿冲,
      把闸门二次冲开,因泪的巨流汹涌势猛。
      看,她的泪和眼,你取我与,恐后争先:
      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
      同晶莹,两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
      同情的叹息就把眼泪、泪眼,轻拂慢搌。
      但像风雨交加之日,风吹不停,雨下不完,
      因此,双颊刚被叹息吹干,随即泪痕阑干。
      在她无尽的伤悼中,不同的感情齐涌,
      像争强斗胜,看谁最能表现她的悲痛。
      它们都受到收容,于是各自奋勇逞能,
      每一种都好像是其它那些的主人公,
      却一种也不能称雄;于是它们联合结盟,
      像乌云聚拢,商议怎么能召来暴雨狂风。
      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猎人高声喊起,
      从未有乳母的歌声能叫婴儿更欢喜。
      她原先想象之中的一切恐惧和疑虑,
      都叫这一声喊排斥;希望并非全绝迹。
      这种死而复生的欢心,叫她又生出喜意,
      奉承她说,喊出这一声的,一定是阿都尼。
      于是她那像潮水的眼泪,回澜闭闸,
      在眼里暂藏,像在椟中的珍珠无价。
      只偶有晶莹明澈的泪珠,慢慢流下,
      但一到脸上就融化,好像不肯让它
      往肮脏的地面上流,往污秽的尘土中洒,
      因为珠圆玉润的泪,怎能洗净地的邋遢?
      唉,不轻置信的爱,你好像难推诚相待,
      同时却又好像无言不採:看来真奇怪。
      走极端、尽极限的是你的快乐和悲哀。
      绝望和希望,同样弄得你滑稽又痴呆。
      你想入非非,把快乐胡琢磨,来宽慰心怀。
      又离奇地琢磨悲哀,弄得自己死去活来。
      她现在把她已织成的东西又都拆开,
      因为阿都尼还在,那死神就无可指摘。
      她刚才说他一钱不值并非她的本怀。
      她现在给他那可恨的名字贴金敷彩。
      她叫他坟之国王,国王之坟,把他来推戴。
      一切有生,他最尊贵,他应受到一切崇拜。
      “甜美的死神,”她说,“刚才的话都是胡扯。
      因为,我看到了野猪——那个残暴的家伙,
      就吓得直打哆嗦,所以我请你原谅我。
      那东西,不懂什么叫仁慈,只一味凶恶。
      因此,温柔的黑阴影,我得对你把实话说:
      我怕我的所爱遭不幸,才对你大动唇舌。
      “那不是我的错。野猪惹得我乱道胡说。
      无形影的掌权者,有怨气请对它发作。
      侮辱冤枉你的,本是那个肮脏的家伙。
      我只受命执行,它才是诬蔑的主使者。
      悲痛本来有两条长舌。像女人那样软弱,
      若无十人的本领,就难把二舌制伏束缚。”
      这样,她因为希望阿都尼还在世上,
      就把原先莽撞的恐惧疑虑渐渐扫光;
      又因为希望他的美将来更灿烂辉煌,
      还卑躬屈节地把死神又奉承、又赞扬,
      把死者的坟穴、墓志、碑碣、雕像和行状,
      死神的胜利、凯旋和荣光,都大讲而特讲。
      “哦,天帝啊,”她说,“我真正是拙笨愚蠢,
      竟能因疑虑惊惧而思想乱,头脑昏,
      把活人当死人。其实他要永远长存,
      除非一切尽毁灭,天地万物共沉沦。
      因为他若一旦死去,‘美’也就要同归于尽。
      ‘美’若一死,宇宙也就要再一度混乱浑沌。
      “唉唉,痴傻的‘爱’,你老满怀的恐惧疑猜,
      就像身带珠宝的人,有盗贼四外徘徊;
      耳不能闻、目不能见的琐细微小事态,
      你那忐忑的心却偏能胡测度,瞎悲哀。”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欢乐的号角声传来,
      她于是不觉欢跃,虽然刚才还身在苦海。
      她飕地跑去,就像鹞鹰一掣而不可制,
      步履轻盈,经过的地方草都照旧直立。
      她正匆匆前奔,却不幸一下看在眼里:
      她那俊秀的所爱,在野猪的牙下身死。
      她一见那样,双目立刻失明,好像受了电殛;
      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争光,一下退避躲起;
      又像一个蜗牛,柔嫩的触角一受打击,
      就疼痛难忍,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
      在那儿蜷伏,如同憋死一样屏气敛息,
      过了好久好久,还不敢再把头角显露。
      她当时一看到他这样血淋漓、肉模糊,
      她的眼睛就一下逃到头上幽暗的深处,
      在那儿它们把职务交卸,把光明委弃,
      全听凭她那骚动的脑府来安排处治。
      脑府就叫它们和昏沉的夜作伴为侣,
      不再看外面的景象,免得叫心府悲凄。
      因为她的心,像宝座上神魂无主的皇帝,
      受眼睛传来的启示,呻吟不止,愁苦欲死。
      于是所有的臣子,也无不战栗俯伏,
      好像烈风闭在大地之下,硬夺出路,
      就引起了地震和海啸、山崩和水沸,
      把人吓得身出冷汗,吓得心乱无主。
      她的心就这样骚乱,使四肢百骸齐惊怖,
      于是她的眼光又从潜伏的暗室中射出。
      她又看见了本来不愿看的极惨奇丑:
      野猪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个大伤口。
      原先白如百合的地方,现在殷红渍透,
      好像伤口为他悲痛,血泪喷洒无尽休。
      在他身旁,不论是花是草,不论是苗是莠,
      好像无不染上他的血,像他一样把血流。
      可怜的维纳斯,看到花草都惋惜、同情;
      她的头垂在肩上,软绵绵地不能直挺。
      她只哑然无声伤悼,像癫了一般悲痛,
      她还以为他不会死,还认为他有活命。
      她的嗓子忘了如何发声,骨节也不会动。
      她的眼一直哭到现在,都哭得如痴似疯。
      她对他的伤,目不转睛地一直细端详;
      眼都看花了,把一处伤看作了三处伤。
      她对自己的眼申斥,说不该胡乱撒谎,
      把完好的地方说成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的脸好似成了两个,肢体也像成了双;
      因为心里一慌,看东西就往往渺渺茫茫。
      “只死了一个,我就已说不出来地悲痛,
      哪能受得了两个阿都尼身卧血泊中?
      我已经无余气可再叹,无余泪可再倾。
      我两只眼火一样红,一颗心铅一般重。
      铅一般的心啊,顶好叫这火一样的眼烧熔!
      这样,我便可随热爱滴滴化去,了却一生。
      “唉!可怜的人世!你失去的是甚样珍异!
      哪里还有秀美的人物值得瞻仰顾视?
      哪里还有语声能那样悦人耳,快人意?
      不论将来,不论过去,你都再一无可取。
      花儿固然芬芳清逸,绚烂璀璨,鲜艳美丽,
      但是真正甜蜜的美,却只和他同生共死。
      “从现在起,你再不需要披面纱,戴帽子,
      因为风和日,不会用尽方法想去吻你。
      你本无可畏惧,只因为你本无可丢失。
      对于你,日只瞋之以目,风只嗤之以鼻。
      但阿都尼生的时候,多情的峭风和烈日,
      却像两个隐在暗处的贼,掠夺他的美丽。
      “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得不戴帽子,
      但辉煌的太阳,偏从帽子下面窥视。
      风也吹他的帽子,想要把帽子吹去,
      以便和他的鬈发游戏。于是他哭泣。
      太阳和风一见他如此,便怜他年幼齿稚,
      又看谁能把他的泪先擦干了,互相比试。
      “狮子为赏识他的美,在篱后偷偷跟随,
      不敢露面儿,恐怕他见了惊吓而后退。
      他唱歌的时候,猛虎听见了也都心醉,
      变得老实、温柔、驯顺,不像个兽中之魁。
      狼正大嚼牺牲,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优美,
      也停止了饕餮,一天都不再和羊羔作对。
      “他若溪边暂立闲行,把影子映在水中,
      鱼都聚在影子上面,展金鳃唼喋涵泳。
      他在鸟儿跟前,鸟儿也又喜悦、又欢腾,
      有的唱歌给他听,有的就用尖喙轻灵,
      给他含来桑椹丛丛,或者樱桃又圆又红。
      他把秀色供它们赏,它们就用果子回敬。
      “但是这个狰狞龌龊、嘴如刺蝟的野猪,
      却老把眼睛瞅着地上,到处寻找坟墓。
      阿都尼秀美的好皮囊,它永无法目睹。
      你若不信,请看它要怎样迎接阿都尼:
      如果它能看见他的脸,那我决深信不疑,
      它就一定想要吻他,而因吻他把他害死。
      “不错,不错,阿都尼就这样叫它害死:
      原先他用尖枪,朝着野猪刺去之时,
      野猪并没想要在他身上磨牙砺齿。
      它只想用接吻的方式,把他来阻止,
      哪知多情的野猪刚把嘴往他腰上一触,
      就不知不觉,把牙扎到他那柔嫩的鼠蹊。
      “我得承认,我的牙若长得和野猪一样,
      那我早就要因为吻他而叫他把命丧。
      他现已不在世上,他的青春大梦一场,
      永未给我的青春福祥,叫我更觉悲伤。”
      她说到这里,就一下倒在她站的那地方,
      他开始凝固的血,也染在她美丽的脸上。
      她往他唇上望,他的唇灰白非复旧样;
      她拉他的手,他的手早已经僵硬冰凉;
      她在他耳旁低声细说她的忧怨悲伤,
      仿佛他的耳朵还能听见她哀诉愁肠;
      她把他紧紧贴在眼上的眼皮分掰成两,
      只见原先那两盏灯已经熄灭,昏暗无光。
      那本是两面明镜;她曾见自己的倩影,
      不止千回万遍,在那里面玲珑地反映。
      它们本是眼中之英,但一旦失去功能,
      所有的美,就永远也起不了美的作用。
      “你虽已死,白日却仍旧一样地清澈晶明,
      你万世的俊英啊!”她说,“这真是要我的命!
      “你今既已丧命,那我可以预言一通:
      从此以后,‘爱’要永远有‘忧愁’作随从;
      它要永远有‘嫉妒’来把它伏侍供奉。
      它虽以甜蜜始,却永远要以烦恼终。
      凡情之所钟,永远要贵贱参差,高下难同,
      因此,它的快乐永远要敌不过它的苦痛。
      “它永要负心薄倖、反复无常、杨花水性;
      要在萌芽时,就一瞬间受摧残而雕零;
      它要里面藏毒素,却用甜美粉饰外形,
      叫眼力最好的人,都受它的矇骗欺哄;
      它能叫最强健精壮的变得最软弱无能;
      叫愚人伶牙俐齿,却叫智士不能出一声。
      “它要锱铢必较,却又过分地放荡奢豪;
      教给老迈龙钟的人飘飘然跳踊舞蹈,
      而好勇狠斗的强梁,却只能少安勿躁;
      它把富人打倒,却给穷人财物和珠宝;
      它温柔得一团棉软,又疯狂得大肆咆哮;
      它叫老年人变成儿童,叫青年变得衰老。
      “无可恐惧的时候,它却偏偏要恐惧,
      最应疑虑的时候,它却又毫不疑虑;
      它一方面仁慈,另一方面却又狠戾;
      它好像最公平的时候,它就最诈欺;
      它最驯顺热烈的时候,它就最桀骜冷酷;
      它叫懦夫变得大胆,却叫勇士变成懦夫。
      “它要激起战事,惹起一切可怕的变故;
      它要叫父子之间嫌隙日生,争端百出;
      一切的不满,它全都尽力地护持扶助,
      它们臭味相投,惟有干柴烈火可仿佛。
      既然我的所爱还在少年,就叫死神召去,
      那么,一切情深的人都不许有爱的乐趣。”
      她说到这里,躺在她旁边的那孩子,
      慢慢地烟消雾散,只化得无踪无迹。
      于是,从他洒在地上的那片血泊里,
      一棵鲜红雪白相间的花一下涌起,
      非常地像他那种鲜丽红艳的圆圆血滴,
      在他那雪白的双颊上现出,分明又清晰。
      她低下头去,闻那棵鲜花发出的香气。
      她把这种香气和他当日喘的气比拟,
      她说:死亡既使阿都尼和她两下分离,
      那她的香怀就要从此永供这花栖息。
      她把花枝折,只见折的地方绿汁流不止。
      她说,这就是花的泪水,为死去的他惋惜。
      “儿子已经很香,你父亲却比你还要香;
      可怜的花,”她说,“你和你父亲完全相像,
      他就是有一丁点儿烦恼,就流泪悲伤。
      他抱定了自生自灭、自存自亡的愿望。
      这也是你的愿望。不过有句话你不要忘:
      他的血就把你化,我的怀就要把你抚养。
      “你父亲当日的床榻,就安在我的怀中,
      你是他的继承人,这床理应归你受用。
      所以,你要在这个软摇篮里安身立命。
      我这跳动的心,要日夜给你把它摆动。
      我每一点钟里面要连一分钟也都不停,
      和我甜蜜的所爱化的花接吻,把它抚弄。”
      她对尘世已厌倦,就匆匆起身无留恋,
      驾起那两只鸽子,要离开纷扰的人间。
      她在车上坐好,鸽子立刻往空中盘旋,
      拉着香辇轻蒨,通过天宇寥廓路漫漫,
      朝着巴福斯④的去程,把莽莽尘寰抛得远。
      在那岛上,爱后打算静居深藏,不再露面。

      注释
       ①那耳喀索斯(Narcissus),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他谁也不爱,只爱照映在泉水里自己的影子,为自己消瘦而死,化成水仙花。
       ②产于西班牙之一种矮马。
       ③宙斯的儿子,因杀子珀罗普斯以饷天神,被罚入冥土永受饥渴之苦,虽然身子浸在水中,头上悬着鲜果,但都永远可想而不可即。
       ④塞浦路斯岛上的古城名,建有维纳斯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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