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再过了几日,便是她的生日。他问她要什么礼物?
她说自己屋里太单调了,想要养盆花。
他说,那我送你盆水仙吧,那花看着干净而且还好养。
她也没多问,就说好的。她似乎还记得他曾经说过,她是他的水仙花——洁白的凌波仙子。
他送给她水仙花以后,就在市区的一家公司里找到一份拉业务的工作。底薪只有一千块,可是他还是很乐意地每日到公司里报到。他从学校的公共宿舍搬到了她租住的屋里,两个人象模象样地过起了日子。小屋里添了一个人,热闹了许多,可是她却感到了更多的不安,这不安来自于生活的压力。夏天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她还是没有接到经纪公司的电话,她失业了。可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这个城市,就算失业了她还得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袁让的工资,是不能有太多指望的,西北风也不是随便就能喝的。怎么办呢?她睡在他的手臂里,却总是会为了这不着边际的生活忧愁。他信心满满地向她许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要让她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是相信他的,她相信他会让自己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她不知道眼前的日子,钞票一点点地消失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他每日里去公司里上班,她一个人闲在家里,便倒拾着那盆水仙。书上说,水仙喜阳光,要勤换水。于是她每日将它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期望它能早些开出花来。
可是这盆花,养了一个月,都不见结出花苞来,而且叶子还一大片地泛着黄色。她有些气馁,不再理它了,任它在院子里自生自灭。
这天是周二,他早早地上班去了,给她买的早饭还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豆浆在均匀地冒着热气。她躺在床上,翻着快过期的时尚杂志。那些穿梭在各式各样华服之间的女子,引领着一个季节的潮流。这样的年代,潮流似乎在分分秒秒之间改变,唯一不变的是那些女子的脸。在华丽与时尚之间漠然地俯视着这个世界,她有着他们一样漠然的眼神,可是现在她只能窝在出租屋里看着那些与自己眼神相似的女子在纸上表演。
看这些杂志的时候,她的心里有安慰,有自嘲。然而当她还没有吃早餐便在看他们漠然苍白的表演的时候,她的心里自嘲的情绪多于安慰。曾经她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象这些女子一样游走在华服之间,引领着这许多年轻人的神经。可是毕业两年了,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不要说理想就连安稳的生活都都跟自己不沾边。二十五岁,是模特或者一个女人最关键的年华,过了这一年,她便跨入了老女人的行列,就算皮肤白皙,身材娇好,可是心的苍老却是遮盖不住的。近来因为接不到活,她的压力越发地大了,开始整夜地失眠。晚上睡不下,白天也不想睡,人越发地精力不支了。大概自己是真的老了,她想。
随手合上杂志,揉着有些红肿的眼睛,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当初去了广州,现在会是怎样呢?她免不住地又想到了两年前的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人在落魄的时候总是会回头看的,不是有句话说了,“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对她来说,现在的日子简直是落魄到了极点,一个没有成名就开始失业了的模特,她又不想委身给人家做秘书,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她还在幻想着有天自己能跻身于模特行列,就算不能做名模,做个二流的模特也无可厚非的,她想。
这天早上,她一个人躺在出租屋的那张床上,没有起床,也没有吃早饭。这天早上,她面容疲倦地幻想着她的未来,当然她也想到了从前。从前和后来,是她生活里两个重要的部分。她的从前是陈旧的,那么未来又会是什么颜色呢?她不知道,只是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真的不是很好。于是她决定到街上走走,只能是随便走走了,身上的钱不多了,她提醒自己。
她穿着宽松的T恤和马裤,脚上屐了双拖鞋便出门了。上午十点钟,街上行人很少,她进了一家成衣店,装修很豪华,里面的衣服却很普通。她从外面走进了店里,绕了一圈,又出来了。临出门的时候,她听见店里的服务员小声地嘟囔着,穿着个乞丐样,也出来逛。她回过头去看那小声说话的女孩,女孩赶紧低头装做在找东西。她没想要跟那服务员怎么样,也就是回头看看罢了,玻璃橱窗里照出来的影子的确是很拖沓,这也不能怪别人的。
那服务员的数落,让她逛街的兴致一扫而空。虽然生活窘迫,对穿着她还是很在意的,哪怕是商场里的减价品她也是要精心搭配一番的,毕竟是做模特的,穿着就是自己的名片。只是近来生活的低迷,她也懒的打理那些七七八八的衣服,马裤和拖鞋在她的记忆里是年轻的东西。她想用这些东西来留住自己正在消逝的青春。可是这些东西不但没有让她留住青春,还遭到别人的奚落。她有些难过,只是难过,并没有愤懑。有些难过的她,一个人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再走进任何一家店,直到接到他的电话。
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走到长江路拐弯的那家两岸咖啡门口。接电话的时候,她顺便看了下时间,十点四十分整。他的电话,她是存在手机里的,可是看着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她还是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怎么给自己打电话了呢?大概是为了做他模特的事情吧?
“喂,你好!我是肖洁。”她站在两岸咖啡门口仿制的椰子树下,接他的电话。
“我是储风,你在哪里?方便的话我们见面吧!”他的声音跟他们认识那天并无多大区别。
她说,我在长江路的两岸咖啡。于是她便诚惶诚恐地走进了这家她并不经常光顾的西餐厅,身上的那些钞票估计不能安端地跟着自己过完这个中午了,她想。
他赶到的时候,她刚刚坐定,服务员正拿着餐单款款地朝她走来。她给自己要了份青瓜汁,然后才抬起头来,看他。他穿着米黄色的亚麻短袖衬衣,头发是贴着头皮的板寸,胡须也被刮的干干净净。他的身上与画家身份相符的气质,真的不多,她觉得。她看他的时候,他朝她微微地笑着,信手点起了一只烟。
在他给自己点烟的时候,她想到了那个词:寂寞。抽烟的时候,他是寂寞的。于是她又看了他一回,服务员站在身边轻声说着,“先生,您需要点儿什么?”他把吸了一口的烟夹在手上,并没有翻餐单,信口说着,“给我一杯Espresso,谢谢!”
他把那根烟夹在指间,看着她,“上次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她低下头,遂又摇摇头。关于做他的模特的事情,她是一直在考虑的,可是一直都考虑不好。在高额的佣金和所谓的忠贞面前,她的心是动荡的。就象现在一样,她只能是低下头,又摇头。她不想让自己在以后的日子回首从前的时候,后悔的时候居多。
“没事,你慢慢考虑吧,考虑好了告诉我就是。”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这是中年男人一个隐性的特征。
青瓜汁有些微的苦,喝在嘴里,有一点难咽。那装青瓜汁的杯子,却很别致,通体透明的杯身,是一只壶的形状,手柄是黑色的玛瑙。绿色的液体装在其中,是赏心悦目的。坐在那个画家男人的对面,她是安静的,安静的象个失语的天使。她黑色的宽T恤,衬着的脸胖是白而消瘦的。她用纤细无骨的手捧着那只装着绿色液体的壶形杯子,手仿佛是为这杯子而搭配的,大小,颜色都刚刚好。
他喝着浓缩咖啡,香烟已经在烟灰缸里燃尽了。她看着他的时候,还是看见了那些和寂寞有关的东西。除了抽烟以外,喝咖啡的时候,他也是寂寞的。
“起初我有些奇怪,你的身上怎么一点画家的气息都没有呢?不留长发,也不蓄胡须,更不穿奇装异服。”她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笑了,“那现在还奇怪么?你觉得画家应该有怎样的气息呢?”
“寂寞,你抽烟的时候,还有喝咖啡的时候,全都是画家的气息——寂寞。”她的声音是认真的。
他却还是笑出了声。“画家也是人,画家的气息也是生活化的,所谓的寂寞,其实只是隐忍,对生活,对理想,对现实的隐忍。每个人身上都有寂寞的影子,每个人都在隐忍。”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笑着的,可是她并不觉得他的话有多好笑。“每个人身上都有寂寞的影子,每个人都在隐忍。”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挑起了遮盖着她心口的那块布,头一次让她的心灵赤裸裸地面对自己,面对这个她无法接近的世界。
这天,在长江路的这家西餐厅,他们逗留到了四点钟。中间他们不光喝了咖啡,还吃了午餐,她吃的荷叶蒸饭,他要的意大利面。正餐过后,他又要了一份水果拼盘。
他说她吃的东西太少,一再地叫她再多吃一点。可是她的胃口并不好,荷叶饭吃了一半,另外吃了几颗草莓,一块西瓜。
她告诉他自己一直吃不多。
他很担心地说,你的脸色不好,可能跟吃饭有关的,吃不多没有关系,最好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她感激地点着头。
四点钟,他们肩并肩地出了门。他开车送她回家,这顿不丰盛,花样却不少的饭是他买的单。她提出买单的时候,被他拦住了,她也就不再拒绝。他说要送她,她也顺从地答应了。
车子开到人民路与友谊路交叉口的时候,是红灯,他又燃起了烟。她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点燃那支烟,寂寞地吸食着。绿灯亮起的时候,他随手把那烟放进车载烟灰缸里,准备掐灭了,她拦住了他。她从他手里接过那支他吸食了一半的烟,含在嘴里。烟草辛辣的气味,让她的喉咙猛烈地咳着。她却还是把那些气味吸进了身体里,吸着那支余剩的香烟的时候,她的眼角渗出了细细的泪珠。
他爱惜地说,“吸不惯,就扔了吧!”
她倔强地摇头。
这次她还是让他送自己到人民中路的十七中家属区,临下车的时候,她对他说,“我决定要做你的模特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工呢?”
他微笑着说,“你终于考虑好了,你方便的时间都可以开工。”
她说,“那就明天吧!”说完便摆摆手关上车门,自顾自地往马路边上走。
照例要翻过那座天桥,下午四点十分的光景,天桥上下的人和车流,将这一段路上上下下地一分为二。走到天桥的中央,她又看见了自己幻想飞翔的模样。可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尝试着飞翔,她想到了那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她想到那女人对她说“丫头,凡事都能想办法的。”由那女人,她想到了家里年近半百的母亲,还有春日里腊梅树下那气若游丝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