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回老家去
三娃说话太损。别人骂人,妈妈、姥姥、奶奶的……再损,也就是围着人身的上那一凹凹儿转。三娃不,转着弯,变着样,不显山,不露水;你咋听,那话也平常,细琢磨,嚯––––牙碜的没法再牙碜了。
三娃烦。自打去年就烦。烦下岗,烦找不着合适的工作,烦干什么什么不行……
女人下班了,劝:“现在哪哪还不着一样,独你?我们那也快了,去跳井、上吊、吃安眠药!”
三娃就生闷气,狠抽烟,还想喝酒。女人不依。
儿子也回来了。小马驹子似地刨地:“爸!还不给我钱?明天就到穆田峪了!”
“去去去!我会出钱?脚巴丫?膈肢窝?耳朵眼儿?跟老师说,我们不去……”
儿子就怄气,书包不是书包,椅子不是椅子。
也是一时怒起,正在火头上的三娃,狮子王似地吼:
“再闹,把你打回老家去!”
女人不明白:“什么打回老家去?干嘛打回老家去?”
三娃说:“他从哪出来的?”女人说:“是从我肚……啊!”她忽然大醒过来,“你这缺德的,有这么说话的吗?你才从哪出来回哪去哪!”
……三娃转到马路市场。这个早市他常来,并且和人搭伙儿卖过菜。可满市场里卖的都是大路货,他又是新手,卖不过人家,就洗手了。今天,他也是无意至此,谁想碰到了老家人––––小时光屁股的伙伴“泥鳅”。泥鳅现在可比小时候发势了:胖成了双下巴,肚子也是司令级的;穿着西服,但却卷着半条腿,掩不住乡下来的怯样。泥鳅问他现在混得怎样,三娃说一牛俩鞅,不怎么样(鞅)。泥鳅问那制鞋厂还出灯心绒面、塑料底鞋吗?三娃答厂子早“刘关张”,工人个个“魏蜀吴”(末属无)了。那你……?拿那俩困难补助呗!唉……泥鳅叹气。三娃见他从一大纸箱里往出拿青菜––––不是什么菜,是乡下的蒲公英、马齿苋、曲荬菜……全都装在小塑料袋儿里,青翠翠的。“这大冬天的,你哪弄的这玩意儿?你就卖它?”“嘿,咱大棚里种的,你可别小瞧,城里人可稀罕了。”三娃想,几天没到早市来,出新鲜事了!正思忖,就有来往的顾客问,“多少钱一袋儿?”“一块。”三娃就笑蒙傻小子呢,重不到二两,合五块一斤?别说,就有愣上当的。买了还夸呢:“多少年没见这玩艺了,想吃没卖的。”三娃心说,贱骨头!换换个儿,我天天鸡鸭鱼肉,你吃糠咽菜?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早市上与同乡偶遇,也确让他大开了一回眼界。
三娃办了一个特种昆虫养殖场。照影描形,本来他可以学泥鳅种野菜的。人家泥鳅也够面子,见他每天丧魄游魂的,想让他在城里卖菜,他管供货,二人合作,共同富裕。但三娃有野心。心说,你能办到的,我不能?都是爷们儿,我三娃那玩艺比你短半截?!他转遍了城里的各大饭店,不为吃饭(也吃不起),专瞟人家的菜单子:他几次下乡,又是村里村外,东转西转,调查研究,规划设想;又是找叔叔大爷,请书记村长,讲自己的难处,说自己想法。 终于赢得了同情,感动了乡亲,以很低的费用在村外一个废猪场里展开了自己的事业。
三娃小时候逮唧嘹扑蚂蚱是内行。他见泥鳅卖野菜路子新,发了财,别人也有学他的,就想,早晚有臭街的一天,我干别的呗!于是,就有了这养殖场。这是经过他斗智斗勇,和女人百般缠磨,拿到仅有的一千块钱,又向朋友借了债;婉绝了女人托人给他找的机关看大门的差事,才回到老家的。
三娃自以为捉虫是内行,可真一规模化生产,难处大了。种虫问题、繁育问题、饵料问题、宣传问题……你以为那宾馆餐桌上一盘盘高贵精美的蝎子、幼蝉、蚂蚱、螳螂……好来的吗?除去自然天生的,想养,你就得先做一只虫!
三娃变成了地只虫。扎草棵、钻石头缝儿、偎花秸垛、爬树登高……
三娃变成了一只书虫。进图书馆、跑书店、趴书上,一字一字地生啃……
三娃变成了一只磕头虫。尊高级厨师为爷,佩珍馐美味做法;拜老中医为师,讲本草药性……
三娃的特种昆虫养殖场办起来了。满院子绿树浓荫下,一排排的丝笼圈舍,里面青的、黄的、红的、杂色相间的……飞的、蹦的、爬的、鼓蠕的……“唧嘹唧嘹”声、“蛐蛐蛐蛐”声、“咕噜咕噜”声……好不热闹!
三娃女人来到养殖场。她是在听三娃每次回家百般煽乎、又听别人夸三娃有眼光,坐着泥鳅卖菜的双排小货回老家的。时已下午,她见三娃正和一个姑娘在给蚂蚱喂草叶,心里“咯噔”一下子。泥鳅赶紧说,是书记的外甥女,帮忙的。三娃女人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她没有打搅三娃干活儿,而是一个人看那满处的“活蹦乱跳”,身不由已地进入了穿兜肚梳抓鬏的儿时。
夜幕降临了,三娃女人和三娃吃过饭,坐在卧室兼办公室里说话。听着那各种昆虫高低长短地鸣唱,望着那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初恋的时节。
“我说,你怎么想到这儿来了?”
“不是你让泥鳅接我的吗?!
“啊?我……”
“不是你的主意?”
“噢!我知道了,好个泥鳅呀,猴儿鬼!他这是借花献佛,看我心思,买我的好!”
“?……”
“他看那野菜单卖销路窄,就几次找我想和我合作,做成礼品盒,共同占领市场。”
“你答应他了?”
“我一直没答应,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不但答应他,还要注册商标,闹个专利!就是那牌名得由我起。”
“叫什麽?”
“三娃牌。”
“三娃?”
……
月亮升得更高了,透过树影,跳下一地的银鱼来。女人如丝,网住三娃,觉着那是一棵船桅––––粗大挺直的船桅,现下鼓满风帆,发出呜鸣的风声前行着。柔情似水中,女人问:“你觉着这日子还可以吗?你忘了年初,你和我、和孩子……”
三娃一脸的愧色:“那是我一时的……”
“你当时说……”
“我说,把咱孩子打回老家去……”
“那话也够……”
“是呀,孩子没打回老家去,我打回了。”
“我也回老家吧?”
虫声如雨泼洒得更响亮了……
1999年1 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