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  上  行

你到过坝上吗？体验过上坝的晕眩与惊险吗？由张家口市平门乘长途汽车，北上丘陵山道，并不太远，地势陡然而起，不知在哪个地质时期，构造了平原丘陵与内蒙高原的悬殊落差。盘山的柏没路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翻一座山，公路螺丝转儿一样卷到山顶，再顺山势旋下，路边无遮元挡，上坝的路程连个饮水点也没有甚至没有人烟，养路站都在山下或坝上易于居住的地方。

虽然走过若干山路，我第一次上坝并没多少心理准备。出平门一路北上，兴致极住地观看窗外景色，丘陵平缓富饶而多松柏之树，路两旁白杨笔挺，伸入蓝天不枝不蔓，只是树叶小些有点像银杏叶，树干也细瘦了一些，叫不上什么品种。三三两两的村庄靠山靠岗面泉面河，清浅而细润无声；低草高茅的水边坡前牛羊懒散，行人赤红的脸上多带一点小康自足。太平与世无涉的田园风貌，宁静谐合。相对而言这里人口不密，资源足以供给，不像西北风沙漠土地带的人，一看就有一种八年没吃过饱饭的感觉，那脸上沧桑的干菜色，使人觉得自己坐长途汽车都是种奢侈，心里十分不忍。

汽车开始爬高，天上的冰碴也开始下落，细细碎碎灰灰白白精小而坚硬，这是雪的前兆。司机拍了几下方向盘骂了句：他妈又要下雪。此时冰碴在大概有半毫米的样子，路上一片灰白如霜似雪，这只是估计厚度，谁也没有下车测量。这种天气这样的柏油路面最容易出车祸。前行一二公里，前方一溜大小车辆停靠在路边也有停在路中间的。司机熄火停车打开车门，回头招呼乘客下车，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就见前面一辆长途大客车的乘客往坡下跑，我顺方向朝坡下看，一辆大客车翻在两百多米的山坡之下，幸亏坡缓又没有高大乔木，车才没有撞毁燃烧，但下坡车一路之上若干小树榛莽已被扫平，看来车是直接开下去的，最后翻在一条小河沟的对面，凡是遇到这,人能抉方向盘慢踩刹车往山下缓溜，并尽量躲开大树山石高坎，绝不能急刹车，否则车会从路边一直翻滚下去，这一车人  非死即伤，车也难免报废。

跟随一车青壮年跑下山，车上由售票员看管行李物品和老弱病残。快到翻车边时，已经有老弱轻伤的人由先下车的救援人员扶着艰难地向坡上走，那客车似乎翻了两个滚正侧身躺在水边，幸水少而细浅没有死人。大家七手八脚连拽带搀另有人抬，把车里人从窗口车门弄出来，给轻伤流血者用布毛巾手绢或卫生纸之类简单包扎勒紧，或捂住伤口，扶着大人搀着孩子背着行李往上走，天那么冷居然大家冒汗，那景象似乎在拍电影的战争镜头。上路以后原翻车的所有旅客由各救援车辆三五七八地分分，然后继续赶路，坡下沟边的客车只好先呆在那里，等待吊车或履带拖拉机。后来我知道，这条路有个约定或俗的规据，遇车祸所有经过车辆必须停车救援并把乘客无条件送到目的地，大家都很自觉地遵守这个不成文也没有组织监督的规定。

山高路险碾着冰碴下坝，我的坐位紧靠左面窗口，恰好是悬崖的那一面。偷看一眼坝上山下，浑身起鸡皮疙瘩，后脊背发凉发麻一阵阵过电，仿佛人已飘出车窗正向深渊狂坠。倘若司机稍有不慎，整车人一个也别想活命，都是粉身碎骨尸首无存的下场。车轮在不宽的冰碴柏油面上错车，且是弯路，后胎清楚地传出打滑摇摆的震颤和后胎铁链的嘶鸣声，听得我心里发怵。车速却始终不减，司机要在雪下大以前上坝，按时到达终点站。我紧张地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我这不是玩儿命来了吗，哪是推销做买卖呀。幸好雪并没下大只下了那些冰碴，毕竟这还不是下雪的季节。车致坝上即是内蒙古高原的边缘，属装农装牧地区。可恶的冰碴是停了，可我仍心有余悸。阴冷的东南小风刮起，刀片似的，直接刮到骨头里。

到太仆寺旗首府保昌镇已经下午快四点的光景，朋友带了大衣接我，坚持着到他温暖热乎的家。歇宿一夜之后免了接风酒，第二天去红旗乡，朋友是那里的派出所长，有一辆老式幸福摩托，坐在摩托车后面，在时而土路时而沙路时而石子路时而草地的半耕半牧地区颠簸四十多公里，上帝，下车时我屁股脱了层薄皮，刹疼难受一个劲咧嘴。

上午基本办完事儿和相关的人喝了顿酒，可巧那天是红旗乡一年两次的交易会，晚上还要唱戏，大蓬和戏台就搭在交易会场，只等夜暮时开锣。交易场大概是不常用的场院一类的土地，紧靠坡上农田。人来人往地践踏几天，土质粘性又小，暄土足有三寸多厚，没有下脚的地方。交易场上的摊贩来自很多很远的地方，甚至有温州和福建人，无非日常百货衣服鞋袜之类必需用品，没有新鲜东西。这一带除了土豆没有什么土特产品，骡马牛羊也已经很少。我一圈没有转完就走到戏台边儿的土豆地，那是块百主亩左右即将收获的土豆，虽然中午天气很热，辛勤的种田人却仍在田里除草松土开沟亮地。

我步到他身边，与他闲聊，他祖籍山西，来此只有三代人，现在种田为生放牧为副，终年萝卜土豆也吃习惯了。据他说那里产的土豆特别好吃，存在窑里长一米多的芽子也可以吃，而且味道不变，养份不失。怕误他工时和看戏，我向更远处的丘陵边绿草青暗的地方溜达，那里有一个放马人，站在长满草的高岗四望。晚霞红灿，草原却是一种暗绿色，这个季节，草已经很硬不再生长，但此时草的质量最好，因此，每到将近秋季膘肥马壮。那草尖硬硬地尖而细，顶上针尖儿一样坚利，距也皮七八公分那以高稀稀落落。我揪下一根草茎放到嘴里，咀嚼品味草的味道，质硬而略苦缺乏水份。溜马人从离我不远的地方走过来，见我一副外来人模样解释说：今年太旱草长得少也长得矮，吃着便有点点苦味儿，你吃出来了吗，其实这片草是好好的。我问怎么就放一匹马。他说原来有一群马和羊，后来草地不行了，就改开荒种地，前向年搞三北防护林，他用手指着远处几排杨树：荒也不让开了唉，日子不好过。我问能不能骑一次他的马，那马属于矮小的一种，似是已怀上马驹。他把马牵过来，可惜我手脚太笨，迈了好几次腿也没上去，最后只好泄气作罴。他说这马老实地刚吃饱，要不像你这样上马，它早把它你踢跑了。

此时晚霞暗淡只刹一抹红光线。

草原地处高原，昼夜温差很大，中午很热，可晚上却凉嗖嗖的。太阳下山前，戏台下已经围满看戏的人，都是席地而坐，屁股下面铺点什么，有人甚至把被子和破褥子也带了来了，大概是想钻在被窝里看戏，这偏远的地方一年也不一定看次戏，怪难得的。那天唱的是《杨三姐告状》，可惜是地方戏山西梆子，鸟叫鸡鸣我一句听不懂，只看着费氏佳人好玩儿：穿着花绿戏服又胖又矮，大个西葫芦一样，在台上滚来滚去。台下观众却一再叫好捧场，由此我猜测，红旗乡居民来自山西晋北，都是自愿移民，而且时间不长，有些乡音未改。

翌日乘车经蓝旗白旗到中蒙边境附近，这是锡林郭勒大草原，仅次于呼仑贝尔大草原。毡房如云，牛羊遍野，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景象。这里的草也比属于乌兰察布的太仆寺旗好得多，高而密略显柔软。

一个从未谋面的蒙族包姓朋友，开着吉普车陪我在大草原游览，一望无际，心胸开阔舒畅明朗，连天地的存在都甩在脑后。他告诉我，蒙民牧羊并不是每天随着羊群走，更不赶回蒙古包，各旗各户都有放牧顾地，任羊群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两天三天也许四天找一次，有时自己究竟多少只羊自己也不清楚。我羊前烤好一只羊腿，带一瓶或壶酒揣在怀里，骑上马满草原一转，我到羊年以后，羊吃羊的草人吃羊的肉，在草地一坐肉没了酒也没了，伸个懒腰躺下就睡，什么时候睡醒足什么时候打道回府。我一个劲赞叹那份潇洒与旷放。

我问朋友，你们和外蒙都是蒙古族人，离边境又不远，有没有往外蒙跑的。他说外蒙古还不如咱们这里那！谁往那儿跑呀，倒是外蒙人有不少钻铁丝网偷渡到中国来的。看他西装革履，我笑说他像个汉人。他说蒙汉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吃喝拉撒那点事。他是蒙古察哈尔部后代，而察哈尔部即使在康乾盛世也是经常闹事造反的。他能说出这片话，对谁者阴好处的，应该不只局限于蒙汉之间，足见他也是感恩共产党的。我诚恳地约他来京，他愉快地答应来找我，在北京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