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传统农业国家,现在农村居民依然占绝大多数,因此,乡土文学的发达是自然而必然的事情。在这种语境中,创作乡土文学往往会获得道德的优越感;而都市题材作家本身也感到底气的不足。乡土都市的二元对立在现实中、艺术中也因此比比皆是。很多作家也经常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热爱乡土、乡村,而对都市往往嗤之以鼻,虽然他本人却非常喜欢在都市生活。
现代小说从奠基者鲁迅开始,乡土小说就显赫的登上了高雅文坛。鲁迅之后,乡土文学依然繁茂,但能继承并发扬光大者却寥寥无几。泛道德主义的喧哗往往掩饰了内容的苍白,而在思想文化上的掘进几乎根本就没有进行。关键问题就是创作者本身的贫乏,他们原就没有人文关怀,更没有对文化的深入思考,比较优秀的作家也只是满足于现象的描述而已。
这里有个一体两面的问题。就目前而言,乡土文学创作成绩较大的还是出身农村的作家,那些城市籍作家进入这一个领域,往往很难成功。比如陕西作家叶广芩,原本是满族皇室后裔,她的家族小说就写得比较好。上个世纪90年代后她进入陕西秦岭挂职,并开始了大量的秦岭小说写作,但我们从中看见的只是一个外来者的猎奇眼光,至于那片土地及那片土地上的人,她并没有写出来。一个人的早期经历非常重要,儿时或青少年没有过农村生活,要想写好乡土文学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种细如发丝,那种微妙的语言无法言说的东西,是永远无法体验到并表达出来的。作家在真正属于自己的传统中才有希望创造伟大的作品。而那些从小生活在农村的作家,比如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人,先天的就有一种优势,这是后天无法补上的。但是,就这些农裔作家而言,目前面临的问题也很大,就是对农村的虚假写作、浮浅写作、图解政策写作,而对真正的乡土灵魂却抓不住,更休谈关于农村文化的现代化转型之思考。
我们知道,农民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并不代表先进文化。综观古代历史,农民是受害者,但也是无意识中的参与者。这一点,鲁迅看得非常清楚,《药》、《阿Q正传》等小说,及大量杂文里,都在深刻反思这个问题。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在他们的著作中对这一个问题思考得也很深入。列宁说,在一个文盲众多的国度是无法建设社会主义,无法建设社会主义文化的。毛泽东也说过,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教育农民。但由于鲁迅之后的乡土文学作家,自身素养的先天不足,后天更没有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所以,他们的乡土文学就只满足于现象的描述,甚至为了发表、畅销而有意地进行歪曲与虚假的写作。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农裔作家很容易为名利所俘,走向博大、伟大的路往往是那么的难。而他们先天的权力崇拜情结和长期沉沦底层带给他们拼搏的强大动力,使得他们的创作一开始就有着非常强烈的现实诉求;改变贫寒家庭与出人头地的愿望,让他们尚无暇顾及艺术,更无论对乡土文化的深入反思,对乡土文化与民族文化现代化的思考,因此,他们的作品往往经不起反复阅读,无法接受多重角度的阐释,对读者的灵魂也没有丝毫的触动。比如李佩甫的《城的灯》就是如此,只写出了农村人改变自身命运的不屈抗争,甚至可以让别人成为牺牲。
中国文坛对路遥厚爱,当然有贱近尊远,为亡者讳的传统因素。但是就文学而言,还是应该严厉一些,客观一些。路遥的小说曾经感动了许多人,可伟大的文学不能仅限于感动,还应该有更多的东西让读者不断地一代接一代地去回味,去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缺的就是这些,不独路遥为然。翻看李建军编辑的《路遥十五年祭》,就会比较清楚地知道路遥的生平、思想与境界。以他苍白的早期教育,青年红卫兵经历,及极端自卑与极端自尊的心理,当然是无法写出厚重伟大的作品的。农民文化是农裔作家创作下滑或无法达到一个高境界的症结。我也是农家子弟,我也深知农民的善良,他们心地的淳厚。这点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得很清楚。我每读到此处都是泪水涟涟。路遥之能被大家广泛阅读,主要在这里,不在别处。
他们不像那些大家族出身的作家,如曹雪芹、鲁迅、巴金、张爱玲;后者从小受到的教育与熏陶,使他们很早就看穿了所谓伟大崇高后面的荒唐无耻。他们写出的文学就是深刻的文学,不仅仅是生活现象的流水账或表扬簿。文学创作要求时代性、民族性、个人性,更强调超越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于西部文学批判得非常严厉。其实,从内心说,也是在批判我自己。作为农家子弟,承载着太多的落后文化、陈腐文化,如果不从这种文化基因里摆脱出来,艺术的创作就很难有大的成就。陕西文坛成在这里,也败在这里。
一个民族必须要有一批文化精英,但这些文化精英之所以能成为文化精英,首先,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人的教育,人文主义的熏陶;还有就是对自己近于严酷的拷问及刻薄的自持,与民族文化重建的文化担当意识。而相对来说,当代作家的精神世界太苍白,但自我感觉往往却太好。他们对自己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祖国民族的关心。就乡土文学而言,缺乏思想的深度与高度,缺乏一种震撼人心的写作。就如路遥《平凡的世界》来说,它的境界并不大,充其量就是对底层民众的廉价歌颂,最好的部分就是描写饥饿,描写底层的善良,如此而已。从艺术上说也没有什么创新,就纯粹性而言,还不如《人生》。而《人生》最终只是农村人进城失败,又回到了那片宽厚的黄土地。歌颂了黄土的伟大,在关键时刻包容了返乡的游子,而且是一个道德有缺欠的游子。对民族性、人性、农民这个阶层、西北地域文化等等,都缺乏深厚的哲学观照与思考。当然,以路遥的学养、修养、胸襟、眼界,能走到这一步,已经非常可贵了,我们应该敬重他,敬重他对文学的执着。但这不等于就认可他的文学成就有多伟大。
我们希望灵魂的写作,伟大灵魂的写作;不是那些所谓的灵魂,仅仅是外界流行的风气的反映而已。乡土文学作家必须对中国文化、欧美文化有所了解,最好对它们的精微之处,它的起承转合,非常复杂的过程,与因之而产生的特质,有一个深切的设身处地的了解。当然,这是非常之难的,但又是非常必要的。鲁迅先生为什么能写出那么优秀或者说伟大的乡土文学,就因为他的博学,他的过人的思想,那双深邃的眼睛是能够纵观千年历史,也能跳出乡土的局限,而进入一个大境界。(杨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