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离开家乡。我家是个山城；虽然不是农村，但和农村没很大区别，偏僻些的街边还有菜园，能闻到稻菽稷麦的馨香和菜地里散发出来的沤腐气味。

    这个小城四周环山，山路崎岖交通闭塞。我连火车也没见过更没有坐过。只从课本上知道瓦特的故事，他妈妈的开水壶盖会被蒸汽启动，启发他发明了蒸汽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后才有了火车。

    课本里说，牛顿看见苹果往地下落，便研究出来地心吸力学说。我可是连苹果是什么样的也没见过。

    哥哥常来信说上海很好，学校有很多书，我好生羡慕。他给我寄过一本《辞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词汇，我非常喜欢。初二暑假的一天下午，父亲告诉我有一辆运毛边纸的便车去南昌，如果想去上海玩可以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提只箱子上车。汽车在山路上弯弯绕绕颠簸了整三天，颠得昏昏沉沉，连走路时也摇摇晃晃，像是踩在棉花上。

    上车后有些后悔，才十六岁，见识少，普通话也不太会，一路忐忑不安。司机告诉有段山路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还常常翻车，我更是心惊肉跳。常听说这里抢劫和翻车的事，还见过逃回去的人挺个大肚皮，上身赤膊只穿条短裤头，或者满头扎着纱布。

    公路很糟，坑坑洼洼，一路颠簸不已，有时正迷迷糊糊突然轰隆一声，我被弹了起来。汽车老是抛锚。司机时不时停下打开车盖折腾，还去远处提桶水加进水箱，用一根弯形粗铁条在车头使力的搅，搅得呜呜叫，好不容易才能把汽车发动起来。

    有一段坡地汽车呜呜不停，可就是上不去，只得寻人帮着往上推，上一点便用三角木卡住后轮，再上一点又用三角木卡住后轮。

    汽车还要乘船过渡，三天里汽车乘了好几次船。是船工撑着竹篙把汽车渡过河。现在五个小时的火车，当时整整三天。

    一到南昌火车站附近司机便把我撂在路上，他要赶去卸货运东西往回赶。

    我正懵懵懂懂，怯生生的东张西望，昏昏沉沉不知所措。过来一人说是旅店的，伸手接过我沉沉的箱子，里面是送给亲戚的土特产。

    我稀里糊涂跟他进了旅店。旅店在小街上，旁边有饭店、杂货店。家家门口放着竹躺椅，有躺着抽烟聊天的，有坐着喝茶的，有吃饭和打牌的。这家门口也有竹躺椅，看样子这些全是旅店。

    我跟着上楼，木楼梯又黑又窄。我心里扑通通直跳，很不放心。莫非这就是小说里的黑店？楼上低矮，头顶是黑黑的屋瓦，脚下地板有缝，会嘎嘎响。中间是狭窄的过道，两人侧着身子对着走还会相碰。两旁是木板隔开的客房，木板墙也黑黢黢。我更加不放心了。

    两旁屋子里南腔北调的说话声嗡嗡，回音很大，没有妇女和孩子的声音。我提心吊胆，想换家旅店又不敢说，人家帮我提了箱子来。

    旅店很糟糕。不是嫌条件差，是怕不安全，视觉和听觉都告诉我这里可能就是“黑店”。

    房间狭小，两条长板凳搭成的木板床，上面有脏兮兮的草席，一根二尺长比拇指还要粗的蚊香喷出一股呛人的气味，房间里不时有蚊子的嗡嗡声，有一条长板凳放着一个瓷器杯子。

     “店小二”告诉我拐弯就是火车站。终于可以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放好箱子后虽然还是昏昏沉沉像踩着棉花一般，也赶紧去看火车。

    拐弯后路面宽敞了许多，房子也高许多，一栋高房子，我想一定是火车站。天已经黑了，商店有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我家连电灯也才几年，第一次见过霓虹灯。家家户户门口也有竹躺椅，猜想也是旅店。果然是，想搬来这里住，可还是不敢讲。

    那时候的车站和现在比当然很小，但我看来却很高大。车站随便进出，不要车票，我径直进去后看见车道上有辆火车，是我第一次看过火车和铁路，火车黑漆漆的连窗子也没有。

    回旅店后我问“店小二”，他告诉我那是货车，客车有很大的窗，也很干净。回旅店时已经天黑，“店小二”知道我还没吃饭便问我吃些什么。一路来全是吃汤面，吃不成饭，所有的菜都非常辣。儿时随父亲做客吃过一次炒面“耿耿于怀”，于是要“店小二”买了一碗炒面，嗬，一大碗。

    吵杂的嗡嗡说话声南腔北调，低矮的屋顶和黑漆漆的屋瓦、板墙，蚊香烟雾缭绕，蚊子嗡嗡叫，还有我总不放心的“店小二”，他那望着我的眼神……

    交代“店小二”帮我买好车票和明天叫我起床，便把房门的木门闩紧紧的闩死，还拿房间里那只长条凳撑牢。昏昏沉沉加上烟雾缭绕，开始时睡不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第二天黑漆漆中被敲门声惊醒，懵懂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开门后急忙算清账付了炒面、住宿和火车票的钱，“店小二”一只手帮我提箱子，一只手拉着我往车站奔跑。

    他帮我把箱子提上车放在车架上，我昏昏沉沉的跟着上车，也没记得谢谢他。

    这是第一次踏上火车。车里面比我想象的好，就是总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不敢离开。停车时人家下车买饭、洗脸，我一动不动总盯住车架上那只箱子。

    一旅客看出我是初次出门，便告诉我等车开动后可以去餐车吃饭，不用怕，火车开动以后东西不会丢的。

     “盥洗间”那个“盥”字我不认识，捉摸是不是厕所，又不好意思问人家，开门后看见里面两个雪白的瓷盆，我怕弄错了，又怕锁在里面出不来。那时候不关车厢门，夜里我干脆向车厢外拉尿。后来的日子乘车的次数也数不清，想想六十年前那第一次，颇一番感慨。

    七年后分配来这第一次看见货车被吓着的地方工作。曾去寻过那条街，寻那旅店，想再看看那旅店，看看那位“店小二”，那年他那么帮助我，可还不太信任人家，连谢一句也没有。可已经物是人非，街还在模样变了，没那店，也没那位“店小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