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写什么”到“怎么写” ——关于三十年青年作家的创作状态
【作者】谢有顺
再过50年,当那一代的读者或研究者读今天的作品时,他会出现一个幻觉,觉得这一代人都在喝咖啡、吃哈根达斯、游历世界、穿名牌。这是一种新的文学执迷。新一代写作者要警诫一种经验对另外一种经验的消灭。
很多人都留意到一个现象:中国作家普遍面临“中年困境”。从现代文学开始,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青年时期写的,进入中年后,有些人不写了,有些人即便还写,作品在其个人写作史上可能也没有标志性意义了。从这个角度来讲,青年作家的文学实际上代表着当代文学,或者说现代以来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这三十年中,中国当代文学的每一次变化,几乎都是由青年作家发动、并且最终完成的。他们在进入创作时,一直有一种变革的,或者说解放的渴望。就是通过一代又一代青年作家的变革,文学在处理一些题材时,有了新的方向和新的可能性。
新时期初期,朦胧诗人和小说家的崛起,改变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他们甚至也改变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然后,先锋文学兴起,那样一批20来岁,甚至比现在的“80后”都要年轻的作家,改变了文学和语言的关系,所谓的形式、语言、实验,成了当时的主题词。再往下,“新写实”小说家改变了文学如何处理经验的方式。之后70年代作家改变了文学处理欲望和身体的方式。到了“80后”,这种断裂感,有了更加本质、更大的变化。
从这些表述里可以看出,这三十年来,青年作家的创作一直围绕着一个主题:从“写什么”到“怎么写”。朦胧诗开始时,一方面是写法上的变化,另一方面,在“写什么”方面确实也有变化。他们写植物,写橡树、木棉花等,不仅仅是符号的变化,还包括着一种文学观念的变化。当“写什么”的问题泛滥后,“怎么写”的问题可能又一次被提出来。但是近些年,“80后”作家的兴起,从根本意义上颠覆了很多前面的文学观念。他们不但在写法上有变化、“写什么”上有变化,连作家的出场方式、作品的传播方式,都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的作家,基本上是依靠杂志、评论家、文学史这几个要素塑造出来的,但现在这批最年轻的作家却没有谁是通过杂志走向文坛的。他们不太在乎评论家怎么说他们,同时也不关心文学史会怎么写他们。他们不太在意学术刊物是不是研究了自己的作品,却可能非常在意记者,包括网络媒体会怎么推介它,会怎么评价它。在他们的视野里,出版社、读者见面会、新闻发布会和媒体构成了新的三位一体的生存环境,这和前面几代作家被塑造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的写作和阅读趣味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个出版家调查过,现在阅读、购买书籍的人群基本上是年轻人,浅阅读,碎片式、感觉式,反深度的阅读等后现代文化的特征,在年轻的写作者和阅读者中都非常明显。我们持守的经典的文学观念、经典的文学传播方式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影响现在更年轻一代的作者?我个人深有疑虑。
现在,最年轻一代的作家拥有很大的读者群,他们有自己的经验范围、话语方式以及写作特点,但文学可能也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就可以传承下去的,他们也有需要面对的问题。
第一,他们写作的内容普遍集中在都市的时尚生活上,这是他们写作经验的边界和领域。但这样的写作其实包含着一种危机,它意味着有更多无名的、匿名的生活可能不会出现在这一代作家的笔下。大多数人都在写一种时尚的都市生活,可能过一段时间,文学里就找不到农村里的、流水线上的生活的踪影了。再过50年,当那一代的读者或研究者读今天的作品时,他会出现一个幻觉,觉得这一代人都在喝咖啡、吃哈根达斯、游历世界、穿名牌。这是一种新的文学执迷。新一代的写作者要警诫一种经验对另外一种经验的消灭。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为什么比较看重郑小琼等人的诗歌,正是因为他们提供除了锦衣玉食之外的另外一种生活的声音,虽然这种声音在目前非常微弱。
第二,他们在精神上基本都是孤愤的。他们对时代的不满、反抗,也显示出这一代人的局限性,就是缺乏温暖的东西,缺乏对当代生活更公正的眼光。第三,他们的话语方式很有个性,但现在这种所谓的诙谐的、插科打诨的话语方式已经占了主流。就现实而言,中国社会已经变得不幽默,如果我们都用一种幽默的、搞笑的方式来描述这一时代的现实,可能会过于表面。文学如果都是插科打诨,也会缺乏庄重的力量。像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也是一种诙谐的话语方式,但骨子里还是可以摸到沉重、庄严的东西。在这些方面,年轻作家还是比较匮乏的。
【原载】 《文学报》2008-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