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夜色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变黑。 长夜漫漫。幽深,寒冷而低沉。 他站立在窗边,沉默着。不做什么,什么都不想干,头脑混沌,已无任何语言。他不想运动,不想读书看报,不想看电视,不想上网,不想睡觉;也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玩,不想乐。他只想迫不及待地呕吐,只想排泄,只想鬼混,只想耗费孤独。他在冬眠。熄灭了燃烧的激情,封存了艺术的灵感,放弃了创作的欲望。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没有飘零的雪花。他本来就寡言少语,此时更加不想言语,不想与人沟通,不想与任何人交谈。其实,他很长时间都没有与人谈过话,谈话对于他已显得多余而烦琐,语言也苍白而疲软。他只是孤身一人。他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空空如也,空虚得发慌,心脏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浮动,随着波浪的起伏七上八下,不着边际地四处漂荡,颇为忐忑不安,颇为沮丧,心口也随之而疼痛。他感觉到躯体越来越重,双腿被灌注了铅,直往下沉,心往下坠,继续沉降,却又不至于到底。脚下的楼板已不负沉重,脚踩着地面,地球也随之而脱轨,似乎在茫茫宇宙中摇晃不定。他还是定立在原地,仿佛腿已戴了脚镣,已被铁水粘住,宛如他就是自己通过精心打造而树立起来的雕像。 夜长了,梦也多;人走了,茶也凉。一切都被夜色包围,都被黑色浸染,心肠也同夜晚变黑,黑得透心,还黑心肺。情感已淡漠,思绪已紊乱,灵魂已失重,头脑也开始僵硬。脑壳里灌注了米汤和浆糊,满满的,稠糊的,甚至开始充盈地肿胀。繁霜撒满了童年的山坡,散落在遥远的村子中,覆盖在狭小的田野里,涂抹在柔弱的麦苗和宽大的青菜叶子上。后院有花园,最后盛开的两朵玫瑰花也还是经受不住冷霜的淫威而终究失去一抹红,散失了招人喜爱的艳丽和诱惑人的芳香,且在瑟瑟发抖,长出许多斑斑驳驳的小黑点,进而萎缩至死,变成两朵留做纪念而风干了的花。最可惜的是——被摧残而萎缩卷曲成皱里吧唧的一团,居然掉落不下干枯的花瓣,以至花瓣憔悴后却还不能归根,不能化作春泥,也就不能轮回,得不到超生,也就打破了花儿来世想再做鲜花的美梦。花的尸首裸露在外,掩埋于夜色中。漆黑而沉闷的夜晚,宛如天地就是仓库,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天造地设的坟墓。他回想到,好像也只有林黛玉怜悯过花落,她提着花篮,拖着瘦弱多病的娇小身子,把随风飘落的花收拢,装入篮子,趁着花瓣还未褪尽颜色,便葬于净土。就有黛玉葬花,就有一曲久唱不衰的悲歌:《葬花吟》。寒风中,虫子的鸣叫也听不见了,叫声或许已变成了冰块,泥土也在黑暗里挣扎着独自发出低低的细微的沉吟。可是那地下躲藏的冬虫又在忙些什么?又在准备着来年痴心妄想再变成葱绿的夏草么?他也确实知道冬虫夏草。 天空。平板而单调。没有点缀一颗闪烁的星星,也不见挂上往日朗照的明月,是月黑头。苍天有眼,鬼眼,发出暧昧而射人的眼光。眼光穿过胸口,直扎入人的心眼。上天。一张黑漆漆而冰冷的脸,鬼脸,厚厚的,阴沉沉的,低垂而重重地压着,铅块一样。拿出从来都没有展现过给人看的黑脸。脸色又不纯粹是黑,而是深黑色中间还隐约夹杂着深紫,深蓝,还有深绿。像铁锅盖,巨大而厚实,坚硬而沉重,仿佛就要趁人不备,猛地劈头盖将下来,“嘭”的一声,封闭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儿风,就像鬼画上了桃符一同注入咒语的封条贴在五行山上,就像打上了永远不能翻身更不能翻天的锡印,让你打不破,也顶不动。他就责怪当年女娲补天的过分,为什么就弥补得那么彻底,那么严密,那么过分,补得天空居然比破烂掉以前还要牢固。后人也就因此失去修补天穹的机会,补天是否也如同补锅碗瓢盆,修补那些破烂东西。凡事有个度,物极必反,他鬼火直冒,恨不得把天地都统统地翻过面,还要捅出无底的大窟窿,让窟窿里更加黑,更加封闭。天河有什么可怕?终于,他发现了自己开始真的有些伟大了起来。 他像被装在铁桶里,开始困倦,胸口憋闷,透不过气,难以呼吸。他甚至还想呕吐,吐出胆汁,吐出五腹六脏,吐掉心里的淤血,还要掉牙。最好是再吐出一个新生儿,他便立即就有了临盆的阵痛。他却感觉到嘴里横卡着几根骨头,是否是吃掉了人的肉,还喝了血,这骨头却又不至于那么大,细小如绣花针;他便想到了晚餐时盘中的鱼,这鱼刺又无法吞咽下。他想起邻居的一个女人动不动就骂人的一句话——“你吃得下我么?!?就是吃下去也要让你吐出骨头来!”恶狠狠地。他也知道黄色专制,白色悲哀,灰色凄惨,红色恐怖,这黑色却更加阴森,更加神秘,虽然是慢慢地变黑。既黑了别人,也黑了自己,背了黑锅。他又想起,所谓“人人为我,我为鱼肉”。感觉还是愧疚,还是胆怯,还是颤栗,还是心惊肉跳,却又不至于把人威吓倒,只是让人的头脑不停地犯晕,心里喘不过大气,鬼气。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没有气就只有等待两个字——死亡。 常说,死就是升天,送你上西天就是让你死。据说,死人都有几分罪,那是活在世上时制造的罪孽,都逃不过惩罚,没有几个人能打开天门,缺少通天的本领,不够格升入美梦的几层天,升入西方的极乐世界,而是被打入地狱。“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死了就要超度,需要冥钱,以便打发路上的小鬼,以便打通各种鬼门关。进入地狱之门,地狱有十八层,那就是对你的罪恶进行量刑而划分的区域,一一对应。他仿佛是罗丹的《思想者》,守护在那里,又追根到底地想,地狱和人间或许也不一样,用不着可怕,也省去了担心,死了归咎于死,总不至于再死。死了的人已被剥夺了再死的机会,再死又变成什么?死鬼。喔!有了。由此推断下去,就有活死鬼和死死鬼之分,就有死了的死死鬼。冷死鬼就是人被冷死了变成的鬼,冷死鬼也可以投胎,却并不一定非要投入凡胎,还有鬼胎可投。鬼也可以死下去,可以死得纯粹,死向极至,永无终日,永远无穷。 既然死了,如果还想翻天,那就只有在另外的世界去打破阴间的天,就得又在新世界去闯荡,去发迹,去创业。去购房,去买车,……去算计。他想:如果人都没有脑子多好!还要缺少心眼更好!鬼的心就叫鬼心眼,缺少鬼心眼更好,免得出鬼点子。呵呵! 骤然,他一惊,毛骨悚然,冒出虚汗。“吱!”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嘭!”的一声。心也“嗵!”的一声就落下。他还是站立在窗边,纹丝不动。他只是猜想,可能是窗外有一只夜莺已经坠落。夜莺就掉落在地上,重重的,比铅块还沉重,也不清楚是降落得太重。大概是呆在树上站立不稳而掉下,夜莺在夜里也会打瞌睡?会摔死么?也或者在扑食,扑捉偷油吃的小老鼠,老鼠也要吃香的喝辣的。那声音无论如何都显出是在惨叫,他却真的不知道是夜莺还是老鼠叫的,就那么悲哀的两声,很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复杂而含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