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举个例子,《王蒙自传》里,他一开头就写,中学期间他不喜欢一个同学,那个人可能也不怎么样,他就去告密,于是那个人受到了惩罚,文章里写到这种洋洋得意的情绪,为他的告密行为而沾沾自喜,独独没有忏悔,我没看完就把那张连载《王蒙自传》的报纸扔进了垃圾箱,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长久以来我不怎么喜欢王蒙的原因了,我们的观念、我们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我的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里,有这样一个细节,“我”因为同桌的告密,十年里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这就是我的标准,我不当告密者,我可以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不能因为你是一个有严重缺陷的人我就去告密。我宁可喜欢王朔这种做派,他做过错事他讲出来,他会反省,哪怕他批判自己批判别人,都可以。王蒙到了这样一个年龄,这样一个身份,对这样细小的事都没有明确、敏锐的价值判断,我真感到吃惊。也许王蒙有很多值得尊敬的地方,比如说他的思维很open,他很睿智或者说很圆滑,他当文化工作的官员也当得很出色,可他的人生哲学对老百姓、对后人来说一文不值。于是,我琢磨了一下,王蒙写的小说可以说像样的只有《青春万岁》。有一次我跟余华说,我都想不起来王蒙小说里有哪一个人物给我留下印象。这么说是否有点苛刻,你可以说王蒙从事的主要是意识流小说,可《尤里西斯》中主人公的形象却留给我们非常清晰的印象。王蒙的道路是一个文学机会主义者的道路,我最早看收在《重放的鲜花》里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我一看,这与苏联的小说有什么不同?!倒是他的《青春万岁》,还洋溢着青春期的情绪,尽管也浅,但它有一些那个年代真实的东西在里面。其实王蒙这个人很聪明,客观评价,他对当代文学也是做了贡献的,问题是你分析他的作品,一是记不住他的人物名字,二是他的人物都是符号,没有很大的价值,他那时影响很大的一篇小说叫《蝴蝶》,他从庄生梦蝶写到这个人物,前面似乎是主人公在对自己生活、人生道路的反思,但是最后他的这种反思就像庄生梦蝶一样混过去了,是没有结果没有结论的反思,是非常表面的,在王蒙的小说里没有一种心灵的拷问,他既不会拷问自己,也不会拷问别人,所以他用机智、幽默这些方法把自己的灵魂遮蔽起来。有一个批评家曾跟王蒙做过对谈,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很痛苦,他说跟王蒙聊了那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王蒙心里在想什么。我说这就对了。其实王蒙的小说,包括《活动变人型》,都没有真正的心灵拷问,所以他的小说是二三流的,王蒙是被严重高估的当代作家。
现代社会人有点功利心不算什么缺点,但现在为了让自己获得名和利,很多人采用不择手段的方法,这与这个时代有关系。俗话说行有行规,比如制药,底线是不能做假药,国际上都是这样,价格可以不合理,但是成分必须达到标准,但现在为了牟利可以用替代物。这种情况在文化领域也一样,精神赝品层出不穷。比如有个人,号称是批评家,他写任何文章都要骂贾平凹,一篇文章写得好好的,分析图书炒作等弊病,突然笔锋一转,开骂贾平凹,只要贾平凹有新作品,他都要骂。后来贾平凹说,“我已经帮你那么多年了,你再不出息我也没有办法了。”老贾是大家,把话说得即智慧又幽默。我看那个人的批评文字觉得很奇怪,有杀父之仇才会这样,还有像对余秋雨,你可以分析,可以批评,批评可以很严厉,评价可以很尖锐,但是不可以人身攻击,这是这一行的行规,职业的操守,我们现在都没有,这就和知识分子不承担责任,不担当社会道义,整体素质下降,堕落为弱势群体有关。当然不能说传统的东西都是好的,但是传统里面有一些东西我们是必须坚持的,必须继承的。现在连格非都委婉地说“现代主义还可以用”,现代主义为什么不可以用?它是人类共享的财富,哪种手法不可以用?各种写法都可以出好作品。世纪末有一阵子反省先锋文学,把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说得一无是处,中国人就是喜欢走极端,结果就是现在的大倒退,已经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了。
走走:很讽刺的是,那些作家基本都没有过过民工生活,是借助影视新闻经验上写出来的,根本没有真正观察过,所以很多都是一种模式,比如都用些脏字来显示民工受教育程度的低下,都会写到性的原始冲动,好像只有他们无性不欢。
程永新:全部去写民工,肯定会出问题的。我们精神方面是最缺乏的,不是民工小说,不是农村题材的小说,我们当下的问题是没有知识分子的小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小说,没人写城市巨变对城市人的心理影响、文化背景冲突以及信仰伦理等问题,那么重要的问题都没有表现。其实中国整个文化形态,从不缺少“贴着地面行走”的东西,恰恰缺少飞翔的、想象的东西。我们的当下诗歌、小说,贫乏的还是精神的丰富性。优秀的批评家,像刚才提到的年轻的一批,包括年龄大一点的,蔡翔、王鸿生、陈思和、南帆等,其实我都很关注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我们现在缺乏文化人的主体性、独立性和操守,还有八十年代像李陀、朱伟这样能够奉献的精英人物,他们对文学而言,就像“足球场上的中场发动机”,此外批评家应是文学的良心,既深入文本的研究,又有理论高度,对未来的精神生活有前瞻性的指导和引领,这样的工作没有人做,也许是不愿意做。
走走:我觉得他们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没有这个能力。
程永新:他们还是爱自己,不爱文学。或者说,爱文学,没有超过爱自己。
走走:可是《收获》有个规定很悖论,就是编辑不可以写小说,那和评论家是同理,要懂小说,自己也搞点创作才好啊。
程永新:它不是条文严厉的规定,而是不倡导不支持,它是怕你去交换稿件,当时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怕分心也是一方面,搞了创作,心思就可能转移,因为写作是很艰苦很枯燥的一件事情,需要付出很多。
走走:你刚才的那些批评很有可能掀起一场新的“口水战”,别人也许会想,向来低调的《收获》怎么会站了出来?
程永新:我不代表《收获》说话,我和你说的所有东西都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其实我觉得批评是需要的,不得罪人的批评是没有意义的,只要不进行人身攻击就可以。比如说王蒙,我举双手赞成和拥护他做文化工作的领导,我觉得他有这方面的才能,而且他懂创作规律,我听过他演讲,很聪明,很能讲。可是就他的作品来说,是被高估的。
被高估的作家
走走:那你觉得还有哪些作家像王蒙一样,也属于被高估的呢?
程永新:很多人很多作品都是被高估的。高行健的作品就是被大大高估的,不过他是代表法国人领诺贝尔奖的,其实八九十年代,像他这种水准的作品有很多,在一个大陆读者看来,高行健的作品是很一般的。
走走:那为什么他会突显出来?
程永新:这涉及另外一个问题,语境不一样。他在法国,他是用法语写作,他考虑的东西在西方世界看来是很题材独特的,比如他考虑的个人价值问题,个人自由问题,这种人性的、个体的处境和困难,以及渴望自由、独立的精神在西方看来是很特别的。所以与他作品本身艺术性的高低,思想的深浅已经没有关系了。我看过他的小说有《一个人的圣经》和《灵山》,前者还好些,写一个精神漂泊者,从封闭年代开始,通过与一个个女朋友的关系,来考虑和追索个人价值问题。八十年代初,高行健介绍现代派小说技法的那本书影响很大;另外他也写过一些剧本,比如《车站》,显然是从《等待戈多》那里引申出来的,但是在当时的中国,他用北京人的语言,把一些社会问题通过车站上的对话方式表现出来;还有《绝对信号》,他写过好些实验性剧本,在当时影响都很大。相比较而言,他的小说成就其实要低一点,《收获》当年发过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有只鸽子叫红唇儿》,无论在当时还是放到今天来看,都不能算是好小说。可是因为东西方意识形态、文化背景的不同,他的作品被放大被高估。
走走:说到他,让我想起程抱一,2002年程抱一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法兰西学院仅有40名终身院士,程抱一是其中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的惟一一位亚裔院士,可是他的小说在我看来有如白开水寡淡,顶多加了点所谓中国传统文化的作料,但他因为可以用法语写作,他就把很多远远超过他的中国作家甩在了身后。
程永新:程抱一的小说我读过几部,法国朋友告诉我,他的法语是非常精湛的,我觉得他的小说里除了表现意识形态不同的内容之外,他还试图表现比较大的人生命题,比如《天一言》与《此情可待》,《此情可待》讲的是一个明清的爱情故事,一个道士对爱情的久久守望与追求。他是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东西,一种气韵,一种道的理解。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里有一些超越意识形态的东西,其实我个人以为他的东西比高行健的高一个层次。他的《天一言》一共有三部,我比较喜欢前两部,尤其第一部写得最好,写他小时候,田野里“叫魂”那段很棒。第二部描写他去西方留学画画的经历。第三部写大陆文革,包括还写到毛泽东,完全是胡编乱造,凭他的想象,离开了现实,有很多虚假的东西。但像《此情可待》,整体结构等都不错,有完整性在里面,有很多风俗画的内容,比如赛龙舟等,也有两个人爱情中的细微感觉,还是有打动人的东西。
走走:张爱玲也算是被港台评论家高估的一位。
程永新:我们之前也探讨过,她本身很聪明很敏感,她跟苏青的对话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可是在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有很多误区,我们不知道我们的传统在哪里,结果张爱玲就变成了一个传统,至少是一个上海文化的传统,她是一个不错的好作家,并不等于说我们一定要回到她那里去。全世界的文明成果文学成果都可以拿来,都可以丰富我们的小说、诗歌的方方面面。不用非得回归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其实那时大量作品是非常幼稚的。
走走:《收获》增刊最近刚发了李锐夫妇的《白蛇传》,据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先生将担任该书的瑞典文翻译,李锐是多年来热门的诺贝尔文学奖人选,你觉得这种评价是否恰如其分?
程永新:李锐写过一些非常好的小说,他的短篇厚土系列是好作品,是优秀的小说家,而且李锐是一个真诚的作家。但是作为一个诺贝尔奖的候选人,也就是说他已经超越了很多中国当代作家,这种地位显然是被高估的,是被西方的汉学家高估的。其实这也正常,东方西方本来隔阂就那么大,那么深,中国也有很多中文作品被翻译被出版,可是它们的影响又是那么小。交流和沟通是艰难的,我对汉学家不抱希望,我想我们只应该一门心思把自己的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