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可能的彼此触感,是不可能的触摸,海子以孤独触摸到了世界的孤独。在德令哈,这也是唯一的与最后的——“草原”,诗歌再次重复,加强了唯一的,最后的,打断了抒情,回到更加空荡的草原,现在,连草原也是最后的,这是无法居住的所在,这是一切的倾空。 这是多重的“不能触摸”:海子在《远方》一诗中写道: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 触摸孤独是不可能的,这是触摸的不可能性,是不可能的触摸,是三重不可能的触摸!为什么是姐妹?为什么是血?为什么是远方以及远方的幸福?不可能触摸?这与孤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可触摸的是这三重之物? 现在,我倾向于认为写于同一时期的《远方》一诗可以很好地解释《日记》一诗,这是来自海子诗歌内在的自我解释,这是在孤独之中的“一无所有”和“空空的空空”,这是一次内在的回应?以往的解释者几乎没有联系二者来讨论。 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 血 石头 长出 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1988.8.19 萨迦夜,21拉萨 触摸不到世界,只有来到世界的尽头才可能触摸到远方,只有试图去触摸远方,才会有孤独的萌发,孤独来自于对远方的触摸,对自己的孤独孤芳自赏和自爱自怜其实仅仅是“孤单”,这是试图在自身中挖掘出一个他者,试图在自我分裂中品尝这个撕裂的伤口,而孤独之为独一性的经验,恰好是走向一个真正的他者(或她者),面对一个真正的他者,试图与之相遇,这是诗人一次孤独地旅行,诗歌也许就在火车上所写,这是在远行中的书写,一次临时的停顿,孤独发生在这个打断或者停顿的时刻。 因此,这是“空空”的时刻,“空空”打断一切,打断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连续,打断自身与世界之间的关联。这个停顿如此巨大,这个空空如此浩瀚,就是身外的这戈壁,就是茫茫无尽的草原,就是世界本身!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是因为远方不可触及,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这是不久之后,诗人在另一座远方的城市拉萨所同样经验到的生命情感:孤独,以及孤独中的一无所有,如同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关系——没有关系的关系,彼此的漠然,对漠然的漠然。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这是一个奇怪而激烈的语句,石头并不需要我们的归还,石头也并不曾给予我们什么,石头是冥顽的,石头是漠然的,石头即是石头,石头本来与我不相干,我与石头本来无涉,为何却要把石头还给石头?那是让石头回到它自身,回到自身的漠然与不相干,与世界的不相干,与任何来自人类的雄辩的真理不相干。那是石头归于它自身的孤独,借用并且颠倒海德格尔对孤寂的思考,石头的孤寂远远超出人类的孤寂,草原上的石头铭刻着如此久远和荒凉的孤寂,让我们回到自身的孤独与世界的漠然,正是因为石头的漠然无视我们,我们才第一次触感到自己的孤独。 诗人深深知道:他所有的其实只有孤独,孤独就是在一无所有中滋生出来的唯一所有之物。 一个孤独者,这是海子当时生命情感的唯一状态,这就是最后的抒情,唯一的抒情。当代诗歌写作中,似乎只有海子如此触及了生命自身内在恻痛的孤独,这是来自血液里的孤独和痛恻:这是“不能触摸的血”——很久以来,我一直很难理解这个句子,正是因为我们无法触及到自身生命的血:血的触及,那是皮肤的裂开,那是生命的伤口暴露的时刻,才可能触及得到,这是最为痛切的疼痛,而孤独,就是如此之深的触切。这是在孤独面对孤独的时刻,一个孤独的旅行者面对一座雨水中的孤城,两者的面对,这是诗歌面对世界,诗歌在孤独中唯一的发生,如同世界在孤独中与我们照面,世界在孤独的雨水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孤独带来了这微光,是孤独中的泪水照亮了世界与诗人的孤独。这是自己的血,只有在孤独的疼痛才可能被触摸得到。 在现代汉诗写作中,那是穆旦绝望地在热带丛林中挣扎的时刻,那是王家新在词语中独自反向的时刻……一定还有不少诗人如此沉痛地触及到了自身生命的孤独,海子诗歌的质地是因为他内在生命质地的纯粹——那是他触及到了生命本身无比孤独的痛苦。 孤独,是海子诗歌中的玉和石头,因此孤独无法承受之时,也是这玉破碎之际,这石头沉默之时。孤独,也是海子诗歌由黑夜的黑暗所铸就的王冠! “让胜利的胜利”,这个语句的句法可能来自《圣经》,这卓越的“让与”如同神谕:如同基督所言,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诗歌的语句带来最为致命的区分:诗人自己属于荒凉的草原,希望自己归属于戈壁上唯一生长的青稞,或者归属于那自在天然的石头,而与人类的真理区隔开来,孤独正是这区隔的疼痛。 唯一的孤独,这是诗人作为孤独的唯一者以及世界本身之孤独,是诗人的孤独与世界的孤独通过抒情而相连。海子诗歌的意义就在于建立了与世界的内在关系,这是来自他自己与孤独的唯一性关系。而当前汉语诗歌还并没有多少诗人建立与世界本身的关系,就在于没有进入个体孤独的绝对经验之中。这与青春和中年的年龄,与抒情和叙事等等没有关系,而仅仅是看这个诗人是否建立了与世界的关联感,海子通过孤独的独一经验,在德令哈,这个草原戈壁上的孤城,让诗歌的语词发生了。放眼望去,似乎自己与这座孤城一道全然被遗弃,生命是如此的微茫,似乎世界的尽头就在德令哈,似乎生命来到了他的终点,如何不让人不穷途而痛哭? 海子是通过个体孤独的痛苦建立起了个体与世界的关联。“孤独(gudu)”与“无助(wuzhu)”:汉语以它美丽而微妙的韵脚与叠韵,为诗歌确立起内在召唤的音调行进的法则。 在孤独中,生命会呼喊,这呼喊就转变为抒情。语言在呼喊中来临,这一次,诗人呼喊什么呢?这是对姐姐的呼喊,为什么是呼喊姐姐?这是因为与姐姐的关系是一种血缘的关系?是一种亲密的关联,是本源上的亲密关联。 但是,这里的姐姐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姐姐,或者姐妹,而是一个在“血”和石头的相关又不相干的关系中,是在孤独的呼喊中发生的关联。这是在呼喊之中来临的姐姐,而且“她”在人类之外,既然后面写道:“我不关心人类”!显然“姐姐”就不属于人类,那她属于什么样的种类? “姐姐”或者姐妹,在海子诗歌中属于什么样独特的生命存在?是电影形象中的草原小姐妹?还是四姐妹——风吹向她们似乎要把海子自己和对她们的爱一道吹破的凡俗恋人们?或者是秘密的女神?或者是“晚霞的姐妹”?或者是朝霞与晚霞的姐妹(见《黎明和黄昏》,这是1989年3月14号海子去世之前再次修改的最后几首诗歌之一),或者是最后诗歌《黑夜的献诗》中的“黑夜的女儿”? 姐姐——这是被召唤者,她是在诗意的召唤中的到来者,而诗人无疑是召唤者,姐姐是一个还在到来的女性形象,她将在孤独的召唤方式中到来。为什么是姐姐?这还不是姐妹,就是年龄要比诗人大一些的姐姐,姐姐在中国文化中是半个母亲?扮演着半个情人的暧昧角色?是某种既亲密又不得不分离的“亲人”?姐姐与弟弟在相关于母亲给予生命的亲感上,都是分离者,他和她都要与母体分开,因而姐弟构成分开之后的亲密关联,一种最为洁净的伦理关系,如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分析安提戈涅与他哥哥的关系时所言,如同莱维纳斯分析爱欲的现象学时所思的。但是,诗歌在这里所召唤的“姐姐”似乎还并不存在,她仅仅存在于召唤之中,从这首诗歌的第一个词和第一个句子,到最后一个句子的第一个词以及最后的一个词“你”,都是指向“姐姐”的,是姐姐打开了诗歌,也引领着诗歌,诗歌的节奏以及诗歌召唤的语调,是由这个被召唤的姐姐所引发的。为什么是姐姐?这与中国传统文人以及汉语诗歌本身在情调上的发生有何关联?其实对姐姐的召唤一直是传统诗歌最为隐秘地感发动机:中国传统文人说到底爱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而是爱着有着亲感但是又不得不分离开来的姐姐,犹如传统戏曲中把一般的年轻女子都称作姐姐,比如《牡丹亭》的杜丽娘也是被称作和召唤为姐姐的;如同中国诗歌超越人世的目光走向了天空的月亮和月光,古典诗歌中所歌咏的月光和清辉,是对月亮旁边光晕或者色晕的清幽的迷恋,既不是水中月也不是天上的月亮,而是月亮普遍有着色晕光环的清辉,是对一种纯洁的想望和召唤。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诗歌只是召唤那个一无所有的空空,这也是“天空的一无所有”!或者仅仅是继续的打开与走向远方:“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因此,姐妹或者姐姐这个被呼喊者,其实是一个道路的指引者,一个在生命尽头的等待或者接纳者,海子自认为自己已经走向生命的尽头,以及人类的尽头了——“人类犹如灰烬”,只有穷途的哀悼和哀哭! 在对“一无所有”的肯定中,海子成为一个生命的无余者:对一无所有的这个“无”的拥抱,使自己成为无余者。因为他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唯一的,抒情! 海子诗歌的语言来自于这孤独的痛苦,这对个体孤独的哀悼,这与所谓的青春期写作、与所谓的中年写作没有关系,诗歌之为诗歌,一直在生命的触痛中生发出快乐而激发写作的激情,这是任何优秀的诗人在任何时刻都要保持的基本品质,只要你在写作,只要你还能写作,你一定是在这个内在的自身痛恻之中触及自身,或者不可能触及自身中而痛苦,这并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以及诗歌风格的改变而减少,孤独一直是诗歌内在的质地,相反,如果你丧失了这个质地,你就无法写作,你也写不出好诗。中年或者老年写作,其实仅仅是这个来自生命气血之痛恻的进一步提炼,再次的变调,而痛恻并不会消失!海子诗歌的意义就在于他一直在这个血的痛恻中写作,这才有他后期诗歌中桃花的意象,经书之为劈开的幻像,才有花朵之为伤口的暗示,等等。 为什么是姐妹?其实一旦触及血,也当然会触及姐妹,因为弟弟与姐妹的关系,也是在血之中的关系,姐妹是与自己在血中的私密关联。以血来书写诗歌的亲切之感,这是一个真正中国诗人的孤独,这是汉语与身体深深契合的触动,汉语本身的发生就与身体性密切相关。那是气血转换为召唤,诗歌语言即是在召唤中出场,语言是在对远方的去往中,以及被远方所召唤中而发生!这里,是对姐姐的召唤而发生,那是唇齿相依的语词。 诗歌在这个对姐姐的召唤中,才发生:这是在孤独中打开语言的空间——即这首诗歌中的戈壁,这空空的戈壁。 这空空的空间中自身呈现的戈壁和草原,是真正的“胜利者”,因为它一直在那里,作为沉默和孤独的见证者,胜利来自于孤独和空空的敞开,“让胜利的胜利”是祝福的让与,如同对石头的归还,这是语言到来的时刻:这是诗歌自身的胜利:孤独是诗歌给予诗人的唯一礼物。 因为这是语词的种子: 只有在孤独中,才有语词的种子,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这是在空空的空间中,让语词到来,这是对诗歌本身的召唤,是让语词到来,如同青稞开始生长。 但是这青稞依然仅仅属于她自己,这里用的是女性的她,并不属于我或者诗人,诗人还是一无所有,但是语词的到来播下了种子,可以让事物生长:“一切都在生长”。为什么是“一切”都在生长?因为这是世界本身的到来,是世界在这个空空场域中的第一次发生! 而诗人,依然还是一无所有,不,诗人却说:“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诗人还是要拥抱这美丽的戈壁?不!在空格书写之后,在严格自身打断的诗歌法则书写中,归结的还是“空空”二字! “空空”二字在句子的终点,而最后一句的开头则是“姐姐”,似乎只有对姐姐的召唤可以填充这个打开的空空的空间,因此,其它的已经不再重要:包括人类,诗人说他不再关心人类,人类还没有石头和青稞重要,因为人类并不孤独,只有个体是独一的、是孤独的,诗歌是孤独的生长之位置。“我只想你”——这是诗歌穿越孤独,走向世界的孤独的唯一召唤! 如同诗人余笑忠以其无比敏锐的听力,转告我们的:“空空”二字是必须张口向外说出的“喉音”,紧随其后的是最后的告白——“姐姐”,“姐姐”——这是“舌音”,与喉音的发音反向,是向内的,而……“你”,则是轻柔的舌音。向外与向内,外翻或者内卷,这是身体的颤栗,这是语词的颤栗。 世界倾听到了这一颤栗的召唤吗?我们倾听到了这一颤栗的召唤吗? 我们依然还是一无所有!这个世界依然是孤独在无尽地生长,是孤独在复活,倾听这首诗歌,那是海子的孤独在我们身上复活! 2009年3月20-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