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现在还很难说笛安的小说已达到多么难得的水准,但我们确实看到这位年轻作者独特而真诚的文学追求。“80后”作者往往沉湎于唯美、伤感甚至病态的青春叙事,退居到狭窄而偏执的私人生活中,在写作中表达出一种幽怨甚至愤恨,文字中有一种冰冷的意味。此类写作初看富有个性,其实往往是未经充分理性处理的青春感触,几经转写,反而未免落套。又或者驰骋想象,或奇幻或武侠,或穿越时空的宫廷言情,完全回避当下与自我的经验处理,同样落入类型小说的窠臼。而笛安的写作则不同,自最早发表的童话小说《莉莉》开始,其小说当中便涌动着一股温情,到08年第5期《十月》上发表的《圆寂》中,甚至转成一种慈悲。笛安总是怀着一种爱意而非恨意在写作,即使结局仍难免感伤,也只是更显出现实本身的令人无奈。《塞纳河不结冰》当中的郑韬,虽然失意落寞,但终究未曾堕入颓废。他与蓝缨的感情,尽管被定义为两个天涯沦落人凭本能演出的故事,但相比伪饰滥情的恋爱俗套,更显真切。而且不管感情本身是否已经消褪了温度,叙述本身始终是带有温度的。苏美扬代表着作者的一种理想,那是一个虽然久经沧桑但是仍然真诚和单纯的形象,尽管这个理想因为苏美扬的自杀而早早就成为泡影,但作者令她化作一只人鱼的童话式处理,毕竟透露出作者对于将希望完全磨灭的不甘。
是否能够将80年代出生的作者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讨论,似乎还存在争议。在某位80后作者撰文声讨按照代际划分作者的做法之荒谬以后,大家似乎都纷纷认同以武断粗暴的术语掩盖多样的文学个体诉求有欠妥当,但或许同样不可忽略的是,80年代出生的一批人因其成长环境与此前社会环境的巨大断裂,必然形成某种共同的文化特性,在他们的写作中,这样的特殊气质必然表现出来,成为一种文化症候。我们固然不应以简单的标签认知多元文化下成长的这一代人,但同时也不应用虚无主义的姿态放弃对一个时代的独特文化的概括和总结。在笛安的这篇小说当中,新一代写作者所携带的时代因素和个体在这样的时代中特有的情感印记,也因作者对于经验的认真处理而清晰地表露出来。小说写的是几名青年在法国巴黎的生活状态,但是这样的故事也未必发生在巴黎,在全球一体的世界格局当中,中国的北京、上海以及其它城市和法国的巴黎共同分享着同样的经验。如苏美扬和郑韬一样,并未身在异乡的人们也在不断相逢又告别,尽管有着各种便捷的交通工具和通讯手段,但是琐碎的生活使我们变得慵懒重滞,反而不再往来,亦不通消息;和蓝缨一样,没有远离家乡孤身在外的人们也在遭受现实生活的强大压力,因而迅速变得世故、成熟和富杀伤力。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个人近乎野兽本能的坚强独立,自然因异国生活的格外孤独和残酷而更显突出,但本质上是与后现代社会的特性有关。而小说中那段最为动人的叙述:
她在十八岁的时候经历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在十九岁的时候懂得了什么叫做相濡以沫,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任何梦想。现在她二十五岁了,世故,坚强,性感,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都很独立,对这个世界依然胸有成竹。
又岂止是单单对那游走巴黎的弱女子蓝缨一个人的描述,它是这个伟大而卑微的时代里所有青年的写照,甚至与性别无关。
作为一个年轻作者的作品,小说难免还存在一定的问题。蓝缨和苏美扬是小说中着意塑造的两个人物,其实也可以看作一个人物的一体两面。蓝缨是现实的存在,而苏美扬则如前文所说,带有某种理想的影子。或许正因如此,作者在处理这两个人物时很难达到效果上的平衡。对蓝缨的刻画只寥寥几笔就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单“她裹着被子坐在昏暗的斗室里一点点地算房租和电费”这一个细节,就叫人感慨良久;而苏美扬这个人物,尽管虚虚实实地贯穿小说始终,所费笔墨不逊蓝缨,却始终缺乏一个有力的细节,面目总是模糊暧昧的,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或许要求笛安在这个年纪就将这个理想的寄托写得清晰可感,确实有些苛刻了;又或许,现在的效果正是最为真实的。
(《塞纳河不结冰》,《十月》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