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文/翟良
雨,血一样浑浊地下着。苍白的山骷髅般坐着,死死地盯着我深陷的脚步。一束闪电蔓延过来劈在我的背上,惨叫渗进了泥土。我从淌着血一样味道的地面爬起来,突然听到了山谷里一个中年妇女微颤的声音: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孩子,走吧……中年妇女的声音来自对面山谷里的一片坟地,闪电交织处似乎可以看清一张惨白如纸的脸,而水一样垂下来的竹青一样的长发,竟远远地抽着了我冰冷的脊梁。这是谁,为何在这样的雨夜纠缠地唤我,莫非是10年前服毒自杀的村书记的老婆?想着,逃着,我发现不远处有间避雨的石房,我欣喜若狂地奔去,以为最终可以逃避来自坟茔青蓝的闪电。“不要停留,快些逃!”这时从石房的檐下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脆弱而熟悉,我远远地看到这是穿一身蓝底黑花衣服,脚蹬一双黑色条绒布鞋的哥哥!死了20多年的哥哥为何躲在雨中的石房内,他急急地让我逃命又为何漫不经心地站着?想着,想着,我从梦中惊醒。这也许是多年以来我记忆最清晰的梦境,我翻身下床裹着拖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灯,我不敢看那扇开着梅花的黄色窗帘,窗外除了沉闷的走道,似乎正悬浮着塑料袋一样呼啦啦的眼神。她该不该是一个吸血鬼?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鸡尾酒血腥玛丽的传说,想到了用2800名少女鲜血沐浴的李•克斯特伯爵夫人和矗立在布达佩斯郊外阴魂不散的古堡。我真该死!“记着,天亮后,将黄色的窗帘换掉……”我将熟睡的妻子摇醒。“死鬼,梦游呢!……”妻子翻了一下身,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梦呢,我想。我还是没有时间去猜想妻子梦中微笑的原因,况且刚才妻子一句“死鬼”的骂声,让我不得不瞟了一眼开着梅花的黄色窗帘,我突然恨起妻子的喜好来,黄色的窗帘、黄色的外衣、黄色的提袋,甚至黄色的橘子、香蕉、橙子整日粘在手上,黄一时成了我惧怕的颜色。“喂,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又摇了摇妻子。“嘘,天亮了才可以说的!”妻子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其实她也怕鬼,不然是什么也听不见的。在我们山东老家,被噩梦惊醒的人就是被吓的七窍流血也要等到阳光四射的时候再说,否则真的会遭遇梦中同样的不幸。这些话后来经常被看山的伯父慢慢地讲过,他讲鬼的事比他在上山、下山时喊“狼来了”更卖力、更生动,也许从小对吸血鬼、饿死鬼、吊死鬼、落水鬼的想象,真的与这位睡荒山、守坟林的伯父有关,我突然怨他的多嘴。我一直是不相信这些话的,可现在确深深的相信,我提醒自己,等阳光在窗台摇滚的时候再说这个恐怖的梦。嘱咐妻子关好门窗后,我提心吊胆地逃过一段黑的几乎坠沉的夜,向远处的站台跑去,借着昏沉的路灯,我远远地看到有几个踱步的身影在站台周围轻轻地挪动,我确认这是站的很直的同类,可我还是有所顾虑地停了下来,我不能看到挪来挪去的细长或臃肿的黑,我甚至感觉那种沉静、僵硬的挪动似乎比梦中惨白如纸的脸还要可怕,毕竟那是在梦里,而现在却是在漂着湿气的凌晨。我怀疑,我真的被鬼吓怕了。坐进办公室,我着急地等着阳光出来,我竟忘记了现在正是冬天,耐心地等了半天的时间也没见一绺阳光去窗台跳舞。我翻开了《精美散文》看到了鲁迅先生的那篇文章:《好的故事》。先生同样在昏沉的夜进入了梦境,只不过先生的梦境是茅屋、狗、塔、村女、云、小船以及流动在水里的一丈红,这些都是美的人和美的事,与鬼实在无关。我为先生在那个年代打捞的美丽梦境所折服,并为自己生活在澄碧的空间里竟做着可怕的梦感到羞愧。而鲁迅确实也谈到过鬼,在文章《死》中讲道: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有好子孙,那么,有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去算帐呢,只要很闲适地躺在楠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有一桌剩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直到现在,先生也没有突然出现在针对他的演讲里,也许鬼是不存在的,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怕什么,至少不是在怕着贪婪的酒鬼、烟鬼。大约中午12点多,我就开始写这篇关于鬼的文章了,我猜想冬天的阳光已经四射了。再晚些时候,妻子打来电话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我现在想,我不怕鬼了,假如让我真的遇上我会狠狠地踢上一脚的,不论梦里梦外。
12月26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