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传统瓜果
景迅
一
我的家乡山东省牟平县龙泉乡枣园南夼孔家庄,是名副其实的“深山最深处”,因为再往南走,全是大山,没有人家了。但那里山清水秀,冬暖夏凉。那里的山泉水绝对胜过城市卖的矿泉水。因为山水甘美,所以长出的瓜果也甜美无比。特别是杏子,在龙泉自古就有“枣园的杏子蛤堆后的梨”的美誉。
当然“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也是早已名满天下的,至于杏子,我自从1950年代走出山沟,出去上学,到牟平城上初中,到文登城上高中,一路走来,就再也没有吃到枣园南夼特别是孔家庄(干脆就说我们家我父亲种的吧)那么甘甜味美的杏子。特别是牟平城,它的周围是一片平原,水是漤水,虽然还不到又苦又咸的程度,但比起我们山沟里的水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我在那里上了几年学,就喝的这种漤水,实在是苦不堪言,现在想起来还不免惊讶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正因为是漤水,所以牟平城周围的杏子自然也就酸涩不堪,难以下咽。我从此就立下誓言,非家乡的杏子不吃。因此我就只盼着放暑假,好回家吃杏子。
“麦子上场杏子黄”,胶东节气晚,放暑假时,麦收刚结束不久,杏子大喷虽过,但还能赶上个尾儿。母亲就把那少数个儿最大,颜色最红,早已熟透,因此味道也就最甜的杏子留在树的顶端,谁也不准动,単等我回去吃。
二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多年立下的“非家乡的杏子不吃”的誓言,竟让泰安给破了。
1962年国庆节刚过,我们同学数人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泰安教师进修学校来工作。来泰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登泰山。时值金秋,随树种的不同,满山遍野的树叶,或绿,或黄,或红,而那铺天盖地的野草,还是一片葱绿。整个泰山就像一座无边无际的大花园。因为是下午动身,我们又不准备登顶,所以只爬到扇子崖。扇子崖上上下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树木和野草,泉水从山崖上洒落下来,灌溉、滋润着崖壁与崖下的树木和杂草,显得草木葱茏,一派生机。我的心一下子沉醉了。那时虽然还未及游览泰山其他名胜,但仅就这一路和这扇子崖,我当时就想,如此仙境,此生终老于斯足矣!
因为我的老家就在深山里,所以当年一到泰安,便立即产生一种亲切、温馨的回家之感。这里的山跟我的家乡一样美,这里的水跟我的家乡一样甜,而泰山的雄伟壮丽,却又远非胶东的丘陵所能望其项背了。加之这里(我指的不仅仅是泰安城,而是包括新泰、莱芜、宁阳、肥城、东平等县市在内的原泰安专区)民风淳朴,人多古道热肠,似乎比老家更多了几分令人流连的成分。从此,我便“乐不思蜀”,把泰安看做第二故乡了。
而最令我产生回家之感的还是泰安的水果。一到泰安就听到一首民谣,说是“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真是名不虚传,因为泰安山高水长,山清水秀,所以不仅有此“三美”,而且各种瓜果、蔬菜无一不美。从前只知道“烟台苹果莱阳梨”,现在才知道泰安不仅苹果不亚于烟台,而且其他水果特别是杏子和桃类,其口味和种类都超过烟台。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烟台的名牌苹果是青香蕉和“凤凰蛋”,而这“凤凰蛋”在泰安称为“金帅”,其实泰安的金帅和小国光也都不亚于烟台的同类品种。如今这些传统品种基本上都被1990年代以来从日本引进的“红富士”所代替了。
特别是泰安的杏子,从个头到口味都可堪与我们牟平县龙泉乡枣园南夼孔家庄(干脆就是我们家)的杏子媲美。我也就从此打破了非家乡的杏子不吃的誓言。
但最令我终生难忘的还是泰安的桃子,其品种之多、口味之美,是我此生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遇到过的。
这里仅名桃就有肥桃、黄金蜜、雪桃等等,至于秋桃不仅大小不同种类繁多,而且几乎没有不好吃的。每至秋初,全泰城的各个市场,大街小巷,道路两旁,各种桃子铺天盖地,物美价廉,任你挑选。肥桃,不管是地道的肥城桃,还是其他地方的类似品种,没有不好吃的;黄金蜜大的不下半斤,金黄的肉质甘甜如蜜,其汁液淌到手上,把手指都黏住了。在夏末秋初,还有一种我叫不上名的紫红色圆形桃,熟透了,桃皮儿可以一扒到底,连吃带喝,酸甜爽口,又解渴又止饿。
但最令人称奇的还是秋桃。泰安的秋桃不仅品种丰富,大小、颜色各异,而且无一不甘美可口。有深绿的,有淡绿的,有浅黄的,有月白的;有的清脆,有的绵软;有甘甜的,有酸甜兼备即泰安人所谓“半口儿”的;有的可以剥皮儿,有的剥不掉,但不管剥得掉剥不掉,都可以连皮儿吃,因为它们的皮儿都很脆。至于桃核,那简直堪称工艺品。秋桃大都离核,一剖开,便露出了布满复杂美丽条纹的桃核,那条纹比人工镂刻的还要精致,因此我每年都收藏一些精美的秋桃核。那美丽的深红色纹路深深地嵌印在桃瓣儿的内壁上,就像青红丝一样,激发着人们的食欲。
我们老家有谚语云“桃子饱人,杏子伤人,李树底下埋死人”,可知桃子是可以当饭吃的。
这是不是可以说泰安的秋桃天下第一呢?
三
然而,好景不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各种新品种水果的引进,泰安本地的传统水果便逐步遭到了灭顶之灾。而其中遭受最惨的是桃类。
大约在1990年代左右吧,泰安市场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桃子,我不知它叫什么名字。此桃好像阳历4月底即早早上市,个头不大,微甜,里面的壳还是软的,当中的仁还只是一个水泡。但由于正是水果的淡季,比较稀罕,所以尚能卖得好价钱。但这种东西一旦熟透了,就既不酸,也不甜,味同嚼蜡。到最后,堆在路边都没人要。可是这种所谓的“桃”至今还在种,还在卖,只是买的越来越少了。想来种桃人当时只想到赚大钱,不管它好吃不好吃,结果以骗人开始,以害己告终。
多么个可怕的唯利是图!
除此以外,一到秋天,满街满市除了一种外来的又小又硬的桃子之外,就只剩下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肥桃了。而它们的味道却在一年年地退化,越来越难吃了。而包括各种秋桃在内的上述各种当地优质品种却逐步断种绝迹了。
这是何等令人痛心的事情啊!
然而更惨还是肥桃。
肥桃是名闻中外的大个儿甜桃,以盛产于山东肥城而得名。肥城乃古“肥子国”也。但这“肥”字与“桃”字一结合,即产生“肥大”、“肥美”诸义,所以令人感到这“肥城”似以“肥桃”而得名。
肥桃有着神乎其神的美丽传说。据说肥桃熟透之后,插进一根麦管,便可一吸而尽,最后只剩下桃皮儿与桃核。我虽不曾有过如此美妙的经历,但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学校后勤上费尽周折从肥城买回一部分肥桃,全校教职工每人分得一个,吃起来的确是清脆甜美,无与伦比。但至八十年代之后,我曾去过肥城,那时的肥桃比我当年吃的那一个大得多,但味道却已经没有那么好了。近十几年以来,肥桃个头儿越来越大,产量越来越高,但口味却是越来越差。时至今日,简直可以说是味同嚼蜡,不堪入口了!
我的一位肥城挚友,每年费心费力送我两箱肥桃。他送来的自然是上品,个头大,颜色鲜,个个都在半斤以上,但就是不好吃,而且口味一年比一年差。而且还得赶快吃,否则一天烂上一两个、两三个,况且其腐烂的速度呈几何基数增长。这“不好吃”与“赶快吃”岂不是一组十分尖锐的矛盾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吃,家里其他人也不吃,就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烂掉。每想到这些,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总觉得愧对朋友,愧对肥桃。特别是每每向朋友道谢时,总得违心地说“很好吃”。我实在不忍心以实情相告,更不好说以后不要再送了。
历史上久负盛名而且至今誉满天下的肥桃堕落到这种地步,令人万分痛心!
一种名牌水果,只是中看不中吃,则其个头越大,产量越高,岂不是灾难也越大吗?如此只顾生产不管吃,还有什么意义呢?这岂不是自砸品牌,自断财路吗?
莫非肥城出口、外销的肥桃和我吃到的不一样吗?否则,肥城市怎么能够在肥桃上大做文章,让肥桃成为龙头产业,带动整个国民经济大发展呢?
肥城属泰安市辖内,我因怀念泰安的传统瓜果而不慎说了肥桃一些坏话,死罪,死罪!
但我确是一片好心,恳望肥桃不要轻易丧失自己的美名,恳望肥桃不仅个头越来越大,产量越来越高,而且口味更要越来越甜,起码不应该比从前差。
但愿肥城的父老乡亲,泰安的父老乡亲,能理解与谅解我的苦衷!
四
改革开放之前,泰安有一种个头较大的西瓜,绿皮,暗绿色的花纹,皮较厚。剖开之后,现出深红色的沙瓤,那沙瓤好似由无数极细小的颗粒组成,颗颗微粒还闪着诱人的亮光;那漆黑的大瓜子儿,表面还罩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如此美妙而富于诗意的外观,不由人不垂涎三尺。这种西瓜的甜美可口,解渴止饿,可谓无与伦比。可是这些年来,随着各种新品种的引进和推销,我再也没有吃到那种泰安传统品种的好西瓜。大概已经绝种了吧?
现在在泰安一年四季都能吃到西瓜,除夏天本地和外来的的新品种之外,其他季节特别是冬天,大都是海南输入的。但不管是什么品种,不管是哪里来的,都很甜,只是不能与上述那种本地传统品种相提并论而已。
大约在1980年代末,泰安曾流行过一种西瓜,个头不大,阳历四五月份就上市,但价高而质劣,大都不能吃,因此流行了几年,便自行绝迹了。这就好,人们总算还知道总结教训。你想,辛辛苦苦地在大棚里种出来,再出力拔火地运到市场上,但是不好吃,没人买,为什么还要干那种徒然赔本儿的买卖呢?
盖瓜果与蔬菜不同,大棚里长出来的蔬菜虽然也不如在天然阳光下长出来的好吃,但差别不很大;瓜果可就不同了,它要求高,大棚里的条件满足不了它,因此,结出的瓜果其口味自然就要大打折扣了。
我的意思是,不要什么都是一阵风,似乎什么都是外来的好,什么都是新的好,本地的什么都不好。就以泰安为例,仅瓜果一项,教训就够多的了。现在我们应该想法挽救和恢复优质的传统瓜果,以满足广大群众的需求。
我在泰安生活四十多个年头了,远远超过我在家乡生活的时间,泰安的确是我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我爱泰安,爱泰安的人民,爱泰安的山水,爱泰安的瓜果,更爱泰安的传统优质瓜果。
魂兮归来,泰安的传统瓜果!
[参考文献] 风流《肥城桃韵》
2009年元月4日凌晨于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