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只要以起广泛的共鸣,即使是伪作,照样能千古流传,甚至有人千方百计为之辨伪。托名岳飞的《满江红》早就被指为伪作,从历史地理的角度看,证据是相当充分的。制造“靖康耻”和“臣子憾”的对象是金人,可以称之为“胡虏”,比之为“匈奴”,却与“贺兰山”无关,这是伪作最大的漏洞。但由于明清以来屡次出现与岳飞时代相似的形势,很多人产生了与《满江红》所寄托的共同的感情,至于这些词句是否岳飞所作已无关紧要。
有人认为,诗歌的衰落是因为缺乏创作的自由。且不说现在创作诗歌的自由有多大,够不够,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很多不朽的诗篇恰恰是在最不自由的时候产生的。远的不说,就是在最近几十年间,有的诗不仅被禁,还曾被作为“反革命”而追查,结果越追越传,越查越火。现在传播手段那么发达,要真有人能写出一首好诗,自然会不胫而走,瞬间遍传全球,任何人也无法禁止,更不可能全部删除。
其实,稍作分析就不难发现,以往诗歌中很多几乎是永恒的主题,如今已不复存在,或者已经达不到当初那种动天地、泣鬼神,回肠荡气,缠绵俳侧的程度了。再这么写,读者不仅会毫无兴致,反感厌恶,当作无病呻吟,匪夷所思,甚至会当作人格分裂,精神失常。而真正的原因,居然是社会的变迁、科学的发达和技术的进步。
有一首小诗形容人生的四种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有人觉得不够淋漓尽致,在每句前分别加了两个字——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秀才金榜题名时。但放在今天,除了第一句还有意义外,其他都已已算不上什么喜事、奇事,自然无诗意可言了。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于偶然性和突然性,由于古代交通运输艰难,一般人不愿也不可能外出,在外地、特别是千里外的外要遇见相识者的机会极少,要遇到故知更难。而且由于没有经常性的联系手段,更难及时精确,这类相遇几乎都要到最后一刻方能成为现实,给人的意外和惊喜不言而喻。事后想来,还会觉得是天赐良机,因为偶然因素太多,稍纵即逝,这自然会引发无限诗兴。作品问世后,会引起多少游子的企盼和哀伤!记得幼时某日放学回家,意外发现在上海谋生的父亲坐在家中,还带回一些绝迹已久的熟猪油,为之狂喜雀跃。现在到外国去,往往能偶遇多年未见的旧友,虽仍不失愉快,却不会再有多少激情。因为相互间并非一无所知,彼此的情况也没有太多的意外,不像文革过后,往往有隔世之感。手机和互连网的普及以至滥用,更将本来就不多的惊喜也消除了。与故知的相遇,无论是千里还是万里之外,不仅预先有了周密的安排,还交换了信息,包括音频或视频,而且还不断消解已经有限的悬念——“正在下飞机”,“乘上出租车了”,“到你楼下了”。“出地铁站了”,“正过马路”,“看见你了”。要是苏轼、苏辙兄弟之间有手机可联系,无论相隔多久、相距多远,无论是清明还是中秋,随时可以互通音信,互诉衷情,或许就写不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了。
乡愁曾经是诗歌长盛不衰的主题之一,如今也几乎销声匿迹了。再看当代某些人的乡愁诗文,非但引不起共鸣,还会觉得虚伪可笑。乡愁的前提是有家难归——或因贫困,或因战乱,或因病弱,或因情感,或因敌对,回不了乡才有无限思念,才产生生离死别。当这些因素不复存在,还有什么乡愁可言?年轻一代理解不了著名的乡愁诗实属正常。中国开放之初,两岸隔绝已久,国际旅费还是天文数字,绝大多数家庭没有电话,越洋话费非一般人所能承受,签证困难且无把握,乡愁在海外华人、留学生中流行,由此产生乡愁文学自然有深厚的基础。但到了廉价往返机票不过数百美元,10美元的电话卡可通话200分钟,音像设备普及,互连网已无所不能,装在家中的探头可以同步传输亲人实况,政治阻隔已限于个案,再说有多少乡愁,不但赢不得同情,反而令人作呕。
当年轻男女的性观念发生变化,对初夜的期盼早已在洞房花烛夜之前实现。对以找到“熟女”“熟男”为幸,惯于同居、“一夜情”、“试婚”的人来说,洞房花烛早已成了多余。在“奉子成婚”者心目中,洞房花烛不过是一项公关或应酬。即使是和尚,只要他愿意,洞房花烛夜也并非不可能,且不说职业化的和尚,脱下僧服就可西装革履,洞房花烛完全正常,就是一般僧人,只要“在寺守佛法”,就能“在家遵国法”,完全可以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举人“金榜题名”已属三生有幸,秀才能有此殊遇更属喜登龙门。但随着大学毛入学率大幅度提高,大学生已由精英走向大众,硕士如过江之鲫,博士车载斗量,“金榜题名”的光彩已逐渐暗淡。至于那些博士帽子送上门,教授、院长争相聘,专著论文有人写的高官、富豪、名流,或靠抄袭剽窃暴得大名的人,“金榜题名”实在太容易不过,岂会为此而大发诗兴?就是趋炎附势的下属也敢对这种千夫所指的劣行歌颂一番。
唯有“久旱逢甘雨”仍属幸事,可惜有切身体验的人越来越少,其中或许根本就没有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