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洁村

李保田（北京丰台）

当年的这个村子非常穷，光棍特别多。没人愿往那里嫁。解放后，虽然经过翻身农民们的一番奋斗，粮食亩产也仅仅三百余斤，日值一毛三分钱。但那个年代的风气正，干部们一律不脱产，吃苦受累和村民们在一起，干群关系很好。村干部们识字不多，不知道“贪”字怎么写，更不知“腐败”俩字怎么讲。

那年上边号召“全国农业学大寨”，要求“一元化”，打破以生产小队为核算单位的编制，命令各村各队的零散土地必须连接成大片，取消队与队之间的界限，便于农作物的播种和管理。

军令如山倒，谁敢不执行？

村里穷得连一台拖拉机都没有，公社就决定派农机站的人协助他们工作。

这一天，一辆拖拉机开进了村，正副两个司机，都是二十三四的壮小伙子。开到地里就干活。

来了人就得管饭，村长和书记俩人合计了一阵子，一致同意派根红苗正、连续三代赤贫、预备党员牛兴旺给那俩司机当“厨师”。

村长从会计那里弄出十块钱，递给牛兴旺，让他中午在村公所给司机做饭，一再强调：“人家是客人，大面儿上别太寒酸了，得过得去，省得人家看不起咱们村。”

中午，牛兴旺把午饭做好了：一大海碗炒鸡蛋，两大摞香喷喷的葱花烙饼，一小盆猪肉炖粉条儿。没有酒，村长不敢预备，一是他心疼破费，二是怕小哥俩一旦喝醉了开不了拖拉机影响工作进度。

俩司机一见如此丰盛的午饭，眉开眼笑了。但他俩还挺好面子，谁也不肯先坐下来。

村长见状，笑着说：“二位小兄弟忙活了一上午，很辛苦。就别客气啦，今儿个我陪你们吃……”村长一回头，发现牛兴旺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盯着桌子上的食物没有走开的意思，便和气地对牛兴旺说：“老牛你回去吧，别误了俩司机的晚饭。”

牛兴旺咽了一大口口水，转身走了。

于是村长带头儿，领着俩司机，甩开了腮帮子，闹蚂蚱般地猛嚼起来。

村长一边劝一边吃一边心里自责：“我这不是在吃乡亲们的血肉吗？若是牛兴旺把这件事传播出去，乡亲们不定怎么骂我呢。”但是，村长的胃就是不争气，而且越吃胃口越好。村长一边吃心里一边宽慰自己：反正我也是为了乡亲们的事陪吃的，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往后我下地干活时，比别人多卖些力气权当补偿吧。

于是村长的心就渐渐地坦然起来。

但是，村长再也没有“补偿”的机会了。不一会儿，他脑袋一歪，趴在桌上死了。

两个司机也觉得浑身难受，倒地而死。

三条人命惊动了县公安局。派了三个警察到村里验尸。

“食物中毒！“法医对陪同他的村支书说：“甭废话，先把那做饭的抓起来铐上，别让他跑了，这里边有阶级斗争。”

“不可能吧？”村支书不赞同法医的说法，摆手道：“做饭的牛兴旺老实巴交，三代赤贫，对党忠心耿耿，下个月就要转成正式党员了。老村长是“赵光腚”式的基层干部，苦大仇深。他和牛兴旺根本就不认识这俩司机，无仇无恨，怎么可能……”

警察没办法，盖好尸体，派民兵执枪保护现场，星夜赶回县公安局汇报情况。

第二天早晨，又有三位警察前往该村，只是换了另外三个人。这三人一脸正气，很有震慑力。

书记接待了三个警察后悄悄找到牛兴旺吩咐他说：“你到会计那儿拿２０块钱，好好摆上一桌，中午我来负责招待三个县里来的警察。”

牛兴旺小心翼翼地问书记：“在哪儿起火？”

书记不耐烦地说：“这还用问？到我家！”

书记有点私心：吃不了的饭菜老婆孩子还能沾点光呢。

临近中午，仨警察的工作告一段落，准备开着自己的吉普车回县里汇报，向书记告辞。

村支书对他们说：“村里出了事儿，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你们。家里备了顿便饭，你们几位吃了再走也不迟。”

一位警察冷冷地说：“不吃，因为我们有纪律。”

“有纪律也得吃饭呀，”书记将了他们一军：“什么纪律？恐怕是怕我的饭菜里有毒吧？好像我们村没好人似的。请你们几位给我点面子，赏个脸。我来陪你们，并且先吃。若是有毒，也是我先死，行了吧？”

此话一出口，还真把仨警察给“将”住了。仨人互相对视了几眼，谁也没说什么，就默默地跟着村支书走了。

来到书记家，书记假门假事地把老婆孩子们赶了出去。他怕老婆孩子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客人吃饭，客人肯定不好下咽。

牛兴旺端上炖母鸡、红烧鱼、羊杂碎、熘肥肠外加油炸花生米。

村支书从箱子底摸出只有过节才舍得喝几口的半瓶“绿豆烧”，仨警察见了连忙拱手婉言谢绝，书记只好作罢。

书记见牛兴旺盯着饭桌不肯走，就对牛兴旺说：“你回去吧，过几天我让记工员每天给你多记5个工分，亏待不了你的。”

牛兴旺吞咽了几口口水，恋恋不舍地走了。

于是书记陪着仨警察开吃，吃得挺斯文。

书记万万没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兑现了。刚刚吃了一半，书记就觉得脖子发硬两眼发黑，倒地而死。仨警察也口鼻出血脸色黑紫，不幸身亡……

村里连出七条人命的案子惊动了上边，三天两头有挎着手枪开着警车的警察在村子出入，调查案情。抓审了十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牛兴旺也被隔离审查，最后党员也没能转正，至今他还是一个党外人士。

警察们折腾了一个多月，终于把案子查清楚了：坏事就坏在牛兴旺身上！他头一次给那俩司机做饭时，找不到油瓶，便在村公所的墙旮旯里随便捡了个瓶子，好歹用凉水涮巴涮巴（那村里缺水）就去供销社打了油，却不知道那是一只装过剧毒农药的瓶子！
    说到这里，读者朋友肯定起疑心：牛兴旺身为厨师，别人死了，为什么偏偏他却没事？我看过一份当年牛兴旺交代的书面材料，他的交代是这样写的：“……我对共产党、毛主席无限崇拜和忠诚，饭菜做好后，我馋得直流口水，总想尝一尝，反正也没人看见。正当我有这种资产阶级的想法时，马上就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要斗私批修，狠抓私字一闪念。于是我就下定决心，强忍着，一点儿也不尝。感谢毛主席的指示救了我，同时我还感谢村长和书记对我的严格要求，始终没让我亲口尝尝自己做的饭菜，看来他们的党性很强，做对了……”

从此以后，这个村子“名声大震”，凡是到那个村里去视察、指导、采访等各级领导干部或新闻工作者们，个个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干完自己份内的事就马上开拔，绝不多停留半秒钟，甭说吃“招待饭”，就连水都喝自己从家里带去的。他们在该村“廉法奉公”，不拿村民一针一线。即使村干部们用公款在饭店里设宴招待，他们也不肯给面子（当然到别的村里例外）。消息一传老远。日久天长，人们就戏称这个村为“廉洁村”了。

巧得很，若干年后，当年的书记的大孙了当上了村长，当年村长的三孙子当上了书记，二人形影不离配合很默契。他们可是新一代的农民，穿戴得很洋气。不像他们死去的长辈，属于满脑袋高梁花子抽旱烟袋穿绾裆裤的乡下佬儿。这俩小子敢抡敢花，挥霍起公款来一点也不心疼，鱼肉百姓作威作福。

有一次这书记和村长用公款到县城的大酒店里又一次醉生梦死，喝过了吼过了泡过了之后，躺在床上交流思想。提起他们两个前辈死鬼来感慨万分：“还得说改革好哇，‘共产党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妙哇！可就没让老百姓先富！‘这一部分人’，肯定是咱们喽！那俩死鬼，没吃过没玩过没见过，这一辈子白活了！也甭说，他们还有点功劳，要不是俩死鬼犯傻，咱们村怎么会变成‘廉洁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