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董真在一个文学网站上找到了一份电子校对的工作。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在文字的天空里飞翔,在万般情丝间徜徉,为有趣的故事开情大笑;为凄婉的故事悲切慨叹;为浪漫的故事怦然心动。偶尔,董真还会收到凌开的稿子。凌开写文章和说话一样,喜欢在句尾用“嘛”字。他文思热情奔放,见其文如见其人,即使他用了“白衣童生”这个笔名,董真也一看便知,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文采的。散文是心灵的曝光,董真轻而易举地潜入凌开内心深处的隐秘奥府,凌开还浑然不觉。
凌开仍旧和董真保持着书信联系,日日不断,一如往昔,只是彼此很少见面了,他们都很忙。但是,凌开的音容笑貌并没有因为空间的疏离而模糊,相反却愈发清晰,愈发强悍的频频侵扰董真的思绪,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激起她莫名的兴奋,莫名的烦恼,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她心中悄悄滋长。
做完最后一次整容手术,董真已完全变成一个标致的女孩子了。她想去看看凌开,可又怕哪里不够完美,是不是鼻子不太挺拔,嘴巴似乎有点发撅,下巴上隐约有一道疤痕,她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犹豫不决。
一阵敲门声响起,董真的母亲迎进了江儿,董真习惯性的忙不迭抓起纱巾捂住了脸。
“真姐,你都脱胎换骨了,干嘛还舍不得扔掉那条纱巾呀?”江儿说着,一屁股坐在董真身边,亲昵地揽起她的一条胳膊,董真只好放下了手。
“啧啧啧,真姐,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耶,我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过如此吧。真羡慕死我了,我都想美美容了!”
“少来吧你,又拿我开涮!”董真白了江儿一眼,抑制不住的喜悦浮上脸庞。董真不奢求自己有多漂亮,只要扎进人堆儿不引人注目就好了。
临走时,江儿伏在董真耳边告诉她,自己就要结婚了,邀请董真做她的伴娘,董真欣然答应了。
做伴娘不只是在婚礼上摆摆样子,提前半个多月,董真就进入“角色”了。第一项任务就是陪江儿置办东西,布置新房,在江儿手下打工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一要有腿劲,就是要有马不停蹄的耐力;二要有臂力,走一路,买一路,三个包儿提得起,五个包儿也得拎得动;三是要有嘴劲,和江儿一唱一和地划价目要会见机行事,亦真亦假,软硬兼施。先把老板砍个晕头转向,再颇不情愿地以惊人的低价成交。这才叫名副其实的“伴娘”呢,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董真叫苦不迭,发誓下次再也不揽这种差事了。
“你们家那位好大的架子,哪么到咱这劳动一线露个面‘慰问慰问’呢,倒好像你结婚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董真背着个大包,跟在江儿身后,呼哧呼哧爬上五楼。
“他呀,是个大忙人,什么都指不上,命苦呀!”江儿也是一肚子的委屈。
“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江儿又补充了一句,狡猾一笑。
“好啊,我倒想见识见识他究意是何许人也,这么不拿我们江儿当回事儿,我们容易吗?”董真揉着肩膀,倒在沙发上,忿忿不平,当然多半是为自己。
董真好久没买衣服了,做护花使者,穿得随随便便可不行。她转了好几家商场,终于看中了一条乳白色长裙。她穿上试了试,不错,挺合身,镜子里的董真,白皙的脖颈下立起一圈精美的金色蕾丝花边,纤纤腰间横了一条细巧别致的小腰带,腰带正中是一个金灿灿的小别子,愈发衬托出了她的温婉和娴雅。
那是一个好天气,和煦的微风轻轻拂动九月的柳丝,金灿灿的阳光穿枝透叶映在江儿家门前的小路上,特意为江儿铺起了一条金色的地毯。
新郎一身喜气地来了,几个孩子“砰”的一声关上门,七嘴八舌地高喊:“拿红包来!”
“不拿红包不让进!”
“小鬼,叔叔平时对你们不薄吧,快放我进去吧!有话咱们开开门说行不?”门外的新郎极力和孩子们套近乎。
董真听着那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不行,开开门你还听我们的吗?冤谁呢?”
“要想娶到我姑姑,先得过我们这关,就看你的表现了 ……
门缝处陆陆续续冒出几个红包。
“不行,我才一个,他拿到俩呢!”
“我也要两个!”
“江儿——快救救我吧,他们这是趁火打劫,乘机敲诈呀!”在孩子们一声高一声的稚嫩叫嚷声里,新郎带着哭腔向新娘求助。
“难道是他?会有这么巧?”董真自问。
门,蓦地开了,一个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胸戴红花的阳光、帅气的小伙子款步走进江儿的房间。董真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整个人顿时僵住了,木然了。
“怎么会是他?这样的情节只有在电视里才可能出现呀!可是……可是今天……怎么会呢?”董真百感交集之际,听到江儿说:“真姐,这是凌开,你们早就认识了吧?”江儿眨动着一双童话般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孩子的天真和狡猾观察着董的反应。
江儿轻描娥眉,淡施脂粉,甜美的微笑荡漾在粉红的脸颊上,雪白的婚纱从头到脚包裹着她,她的俏丽,她的纯洁,她的妩媚,她的优雅,尽在这一颦一笑里。
凌开端详了董真足足有十秒种,他在董真的身上仔细寻找着一切熟悉的陌生的细节,惊异、欣喜裹挟着千言万语仿佛都浸润在这不动声色的目光里。
“董真,今天终于看到一个完完全全的你了,真是判若两人呀!”他笑了,眼角微微扬起。
这灿烂的微笑刺得董真莫名其妙地心痛,酸涩的潮水在心底排山倒海般翻滚开来。
“你也是,‘判若两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你。”董真悠悠地说。
凌开注意到董真全然特殊的表情,想要解释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抱起江儿走向花枝招展的婚车。江儿的白纱裙披撒在凌开的身前身后,欢快地飘舞,车顶四角印着喜字的红气球迎风狂摆,像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酒店里到处是笑声,满目皆笑脸,董真极力掩饰起满腹心事,掩藏起不合时宜的表情,守在江儿身边应景,那简直是一种难耐的煎熬,一种痛苦的折磨。采琳、斯敏和田师傅也来,他们围着董真关切地问这问那,董真草草敷衍着。
典礼开始了。
凌开和江儿幸福的笑脸忽而放大、放大,五官扭曲变形的两个人向董真逼近、逼近,周围尖锐的欢叫声大得刺耳。采琳、斯敏、田师傅、翡翠马、斑斓虎、卷尾猴……
“……你愿意娶你身边这位小姐做你的妻子,无论贫穷、疾病都一生保护她、照顾她,不离不弃吗?”
江儿高高翘起下巴转向凌开,盈盈眼波流露出万种风情。
“我愿意!”凌开的话语掷地有声。
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的服务小姐走上去,双手捧着一个红托盘……
墙上的大红喜字泛着耀眼的光……
火,喷灯,桔红色的火焰在喷灯上跳荡,绿莹莹的玻璃变成翡翠马,开头渐渐清晰。
“董真,你们几个紧着点手啊,离开博览会的日期不远了,咱这‘万马奔腾’还得‘唱主角’呢。”
“田师傅您也太狠了吧,我们又不是机器人。”“哇——好困呀!”“啊——灯倒了!”“火!啊——火……”“江儿!”“董真!快跑!快别管那些东西了!”“江儿——江儿救我!”……
红彤彤的,沸腾的火焰在周围狂舞,魔鬼的舌头得好痛……
董真躲进洗手间,痛苦地抱紧了头,全身瑟瑟发抖。
过了好久,董真才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强打精神走到凌开和江儿面前,说:“祝福你们,好,我的任务完成了,先走一步啦,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真姐!”董真的面色苍白,江儿看出她有点不对劲儿,便拉住董直的手问:“真姐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甭担心,我好着呢,家里确实是有一堆稿子等着看。瞧!那么多客人还得你去照顾呢,快去吧。”董真强颜欢笑,抽回手摇摇晃晃出了门,决堤的泪水夺眶而出。
“董真——董真!”凌开追出来,气喘吁吁地站在董真面前:“董真,你听我解释一下好吗?……”
“我不听!”董真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愤怒和幽怨,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猛然意识到这样不好,太失态了,她疲惫地甩甩头,擦净了眼泪说:“你说的够多了,今天就免了吧。你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治好了一种病,又让我染上了另一种病!这回还是我自己来治吧。”
最后一句话董真的声音很细很弱,弱到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这就对了,她本就是对自己说的。董真迅速钻进一辆出租车里,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了。
凌开怔怔地站在路边,陷入始料未及的纷乱之中,茫然不知所措。这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江儿的初衷。过去,董真已经受了那么深重的伤害,他怎么忍心再伤她的心呢?可自己毕竟在不经意中伤了她,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呀!他冥思苦想,由衷的同情怎么会变成了无形的尖刀呢?董真迷离的泪眼,紧咬的红唇,在凌开的眼前不停地闪来闪去,他有脑子乱了,心也乱了。
江儿来看董真,董真闭门不见。事实上,从酒店回来以后,董真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一头雾水,又无可奈何。董真的母亲深知女儿的性子,随她用自己的方式去调节情绪,所以并不多问。她只是陪着、守着、精心照料着,让女儿知道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母亲在她身边,仅此而已。其实,仅此已足矣。
凌开给董真写了很多封信,请她原谅,董真一封也没有看。海市蜃楼固然美不胜收,但一切都是虚空,她不想重复过去的自己,过去的董真早在邮箱里“自杀”了,尽管凌开的信还在源源不断地发来。
董真开始意识到积极的生命理由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只有这才是最坚固的支点。她躲在单纯而又无限丰富的文字世界里默默疗伤,只是,这需要时间,过去的凌开已经深印在她的心里了,摆脱,又谈何容易!
从那些含悲忍泪的凄婉文字里,董真一次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万千往事又被悄然激活,泛滥成灾,董真一次次淹没在凌开为她编织的美丽幻境里,不知归路。挣扎,挣扎,她像个溺水的人,想拼力潜回岸上,又被层层巨浪推进漩涡,她想大声呼救,又四顾无人 ……
一天,董真看到一篇白衣童生的《久别的朋友,你好吗》,文章这样写道:“偶然结识了女朋友的朋友,上帝给了她很多,又吝啬地夺走了,上帝的仁慈和残暴在女孩子身上做了淋漓尽致的演示。对了,她是不信上帝的。深深的忧郁锁在她的眉宇之间,让人不禁去想:她承受着什么?又迷失了什么?谁能为她修补伤痕?展开眉结?”恍然了悟了女友为什么会时时为一个冷若冰霜的姐妹愁眉苦脸,郁郁寡欢。
“我们决定帮她舒解心结,只要有所依附,再深的泥潭又何惧?我愿意化作一根树枝、绳索、或者是坚硬的石头,为她重筑一条芳草依依的小路。许多个夜晚,我们一起给她写信,字字斟酌,句句谨慎,绞尽脑汁,生怕哪句话不小心触痛她……”
真挚的话语从董真的心头流过,所有的幽怨涣然冰释,幸福的激动在她的心里沸腾、燃烧。董真含泪打开邮箱,透过迷雾的视线,她看到了52封“新”邮件上写满了凌开和江儿的声声呼唤和深深歉意。该道歉的是自己呀!董真当即给凌开和江儿回了信,邀他们到“绿琉璃”见面。董真不去管他们什么时候会看到,就匆匆出了家门。
“真真你干什么去呀?”母亲在后面喊。
“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董真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董真从下午等到傍晚,从高朋满座的用餐高峰等到食客散尽喧哗消退,她始终坐在椅子上守望着门外,盼着那扇旋转不停的门快快送来她要等的人。
“小姐,我看您要等的人今天恐怕不会来了,不如您明天再来吧。呵呵,我们该下班了。”服务生文质彬彬地请董真离开,董真慢悠悠踱到街上,东瞧瞧,西看看,还是不死心。
一辆灰色的出租车戛然停在董真身前,跳下车的正是凌开和江儿。
“真姐真对不起,我们刚看到信,让你久等了。”江儿手足无措,颇感不安。
“不,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还蒙在鼓里,哪还有理由抱怨什么。”亮汪汪的泪水在董真的眼眶里聚集。
“我们都想看到一个快快乐乐的你,没想到事与愿违。”凌开温和地解释道。
董真更是无地自容了,连忙说:“没有,我很快乐,很满足,也很幸福,谢谢你们。”
姐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江儿盼着这一天盼了好好久了。”凌开激动地说:“我们真得好好庆祝一下,走,到我哥们开的咖啡厅玩个通宵,二位小姐可否赏光?”
江儿向董真使了个眼色,诡异地一笑,“你玩儿去吧,今晚我去真姐家住了。”说着拽起董真钻进了一辆汽车。
“嘿,你这人怎么喜新厌旧,不对,过河拆桥,也不对……”
凌开还没有找到贴切的词儿,汽车已经启动了,江儿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夸张地拎着耳朵远去,两个姑娘清脆的笑声撒满灯火通明的子夜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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