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董真要做第三次整容手术了。雪白的病房里飘荡着浓郁的来苏药水味。来苏药水味——是董真厌恶的味道;医院——是用痛苦换欢乐的地方。尽管她一闻到这味道就想吐,一想到医院就心悸,在美好期盼的诱惑下,她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
董真拿出一张自己以前的照片给医生看。要医生帮她变回原来的样子。照片上的董真眉清目秀,灿若桃李。医生看看那平滑的肌肤,那高翘翘的鼻子,那轮廓分明笑意盈盈的嘴唇,摇摇头说:
“现在还不行,难度太大了。”
“那以后呢?”董真着急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以后——可能吧,不过很难和过去一模一样。有些东西破坏了就不太容易修复了……”
董真只顾自己伤心,医生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到。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医生,董真没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慰藉,哎!即使是虚妄的憧憬也好啊!
不能做回自己,就做另一个人吧,董真对手术的期望值陡然下降了。小时候,董真常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呢?”受伤以后,她又想起了这个困扰了她好几年的幼稚、无知、近乎荒谬的问题,频繁地拿出来问自己。然而有一天,当她真的要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又有多少心酸和无奈呀!
明天就要进手术室了,董真辗转难眠,在心里默数着病友们若隐若现的鼾声:“一、二、三……九百零一、九百零二、九百零三……”
一片皎洁的月光轻轻地洒在董真和她旁边的北北身上,北北三天前做的手术,上半身缠满绷带,不能动,她的腿翘了翘,又放下,再翘起,又放下,显然没有睡着。
“你要做什么,用我帮忙吗?”董真悄声问。
“嗯……我想……翻个身,你可以叫一下我妈吗?她就在外面。”
楼道里,北北的妈妈歪坐在一张椅子上熟睡,一件军绿大衣半披半盖在身上,一副随时准备起来照顾女儿的样子,黑白相间的短发乱蓬蓬地掩盖起半张憔悴的脸,她实在是太累了。董真没有打扰她,蹑手蹑脚地走回病房,学着北北妈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帮她翻了身,董真不忍看北北蹙成疙瘩的眉头,或咬得变形的嘴唇,在这里,只要愿意看,这般表情比比皆是。
董真一个星期没有和凌开联系了,她迫切地想和他说说话。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牵领着董真冲进网吧,展开信纸,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还记得吗?你说过信心是良药,可是医院不卖这种药,你那里有卖吗?我要买一瓶。”
发出后,董真又一封封地品读旧信,字字句句掀起例例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住院,董真是向凌开请过假的,所以这几天她并没有收到新的邮件,她也没有指望立即得到凌开的回复,写信只不过是给自己压抑、郁闷的情绪找一个出口。然而,凌开此时偏巧就在网上。“新邮件1封未读”,鲜红的“1”字照得董真喜出望外,除了凌开还会有谁给自己写信呢?居然这么巧,在深夜里不期而遇?
“信心来自心底,借助一树寒梅为你源源送上,当花儿开放时,你可曾收到了。”
接着,董真就看到了一树梅花,遒劲的枝丫上密密匝匝地布满粉红的花瓣、褐色的花蕊,每一朵都美得惊世骇俗,深深浅浅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淡雅之中又见绚丽。更让董真欣喜的是,这些花都是会自动开合的,大大小小的花蕾层层剥开,花朵徐徐绽放,春意盎然,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董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种生长的力量,一种奋发的激情,一种豪放的美丽。她贪婪地观赏着每一朵花的开败过程,仿佛闻到了阵阵芳香,久久不忍离去。
“手术做得很成功。”守在董真身边的母亲满面春风地说。
这是董真弄虚作假从麻醉状态苏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成功当然是好事,是好事就应该高兴。可这次手术究竟会给董真的容貌带来怎样的变化,她仍是想象不出。想象不出就不去想了,董真笨拙地转了转缠着臃肿绷带的、地球仪似的脑袋,看向北北,北北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以示祝贺,董真也抽出手,和她拉了拉。
探望北北的人两天一小拨,三天一大拨,不是同学,就是朋友或者亲戚,她的身边常常是谈笑声不绝于耳。常来的还有一个是北北的男朋友,他最爱送花,基本上是上一束还鲜灵灵的,下一束又接替着插进花瓶里了。粉白的百合、鲜红的火鹤、洁白的满天星、淡紫的勿忘我……甜丝丝的花香充满了整个病房,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清楚地感知,她们正在为一个女孩子拼命绽放,这种触手可即的真实感是一封邮件替代不了的。董真翻了个身,避开那些鲜亮刺眼的颜色,想着江儿、想着采琳和斯敏、还有凌开,不禁黯然神伤。
凌开曾经问过董真住院的地址,说好去看她,董真婉言谢绝了,她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病病歪歪的样子。凌开没有勉强,只说了句:“你呀,还是老样子,外表坚强,内心脆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哟。”顺手拍了拍董真的肩头。
凌开当然是不会来医院的,可董真却强烈渴望着他的突然出现。有时候,渴望离现实只有一步之遥,而有时候,渴望却永远变不成现实,董真的渴望注定是后者。于是,她只能安慰自己:再艳丽的鲜花也有萎蔫衰败的时候,再益寿延年也逃不过被抛入垃圾箱的归宿。北北的男朋友总不会天天给她送花吧(除非他是个花匠),等将来,热情归复于平淡,北北恐怕连回忆都无以凭藉。而自己呢,有一树寒梅永远在邮箱里保鲜。经济实惠不说,还不受花期和季节的限制,随时可赏,多好!还有,北北收到的花都是温室里生、温室里长的弱不禁风的品种,个个娇滴滴的,媚态百出。再看看梅花,迎霜傲雪斗风寒,“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什么精神?什么品格?什么意境?董真开始沾沾自喜起来,当然,这不能被北北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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