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温暖人间
——老同学聚会记事
徐富(北京朝阳)
接到家住通州区的老同学西淮发来的原通县初级师范学校1955届毕业生毕业50周年聚会的邀请函,我又一次被他忘我的热情和操心劳力的精神所感动。早在1995年,为了实现毕业40年后的第一次同学大聚会的夙愿,西淮同学就下定决心要找到失去联系40年之久的本届101名同学的下落。面对40年的历史风云变幻和四十年的机构人事变更,仅凭手中保留的一纸毕业分配时的“通讯录”,西淮的愿望能实现吗?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仅101名中健在的85名同学被他找到,取得了联系,就连已经去世的16名同学去世的时间、地点、原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这难道不是个奇迹吗?然而,这其中,他所经受的挫折、他所付出的艰辛,也只有我们这些被他费尽周折辗转找到的同学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所以,近十年来的多次规模不等的聚会,同学们见面,都会由衷地说一声:“谢谢西淮同学!”是的,没有西淮同学,没有他执著热情的精神,没有他热爱真情的心,哪会有我们40年后的重相聚?
所以,我们都非常珍惜每一次仅仅几个小时的聚会,每次聚会结束后,我们都期盼着下一次聚会的到来。
聚会,使我们这些年逾花甲、步入古稀的男女同学,从少年时期学习、生活的情趣中寻找到无穷的乐趣,更使我们少年时期结下的友谊得到了升华。当同学们的相互倾诉像涓涓细流从我们心头漫过的时候,当一张张被历史的风尘泛黄的老照片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从我们眼前移过的时候,我们所感受的,既有花样年华美好的记忆,也有某一段历史积淀在我们心头的苦涩和伤痛。正是这两种感受的交织、碰撞和融合,使我们惺惺相惜,同窗三载结下的纯真友谊,最终凝聚成胜似血浓于水的、相互关爱的手足般的亲情。
我们中的一些同学,由于受到“反右”、“四清”、“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的冲击,命运被人为地改变了。毕业时憧憬的美好未来,远离他们而去,本该享受的一些美好的东西被剥夺了,他们蒙受多年的不白之冤给他们心灵和肉体造成的创伤,长时间难以抚平和愈合。每每谈起这些,同学们无不潸然泪下。
河北三河的刘森林同学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详述他由一名普通小学教师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专政对象”,受尽挨批斗、监督劳动的折磨和屈辱,几年以后平了反,不久被评为河北省的优秀教师、特级教师的经历。他以“黑、灰、红、紫”和“苦、辣、酸、甜”概括自己几十年的经历,从中不难体味他那无奈的泪的控诉,泪的喜悦、泪的叹息和泪的欣慰。看了他的信,联想到我自己在“文革”中的相似遭遇,我写了一首诗寄给他,与其共勉:
曾经沧海几时秋,老泪徘徊不忍流。
黑灰红紫任谁抹?苦辣酸甜非我求。
时光未雪鞭前辱,岁月难消胯下羞。
举目江河休感涕,长歌击筑唱沙鸥。
有如此遭遇的还有张怀恩同学,身体受到的摧残自不必说,妻子也因此离他而去。虽说年过半百又组建了新的家庭,生活的境况却是另一番景象了。
更令人叹息的是武学田同学。1955年通县初师毕业后,武学田先后在通县朗府、渠头、觅子店等地小学、中学任教,1964年“四清”运动中,二十几岁的他,个人成份竟被定成了“富农”。他不服,他上访,结果,又赚来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从此,噩运接踵而至。1966年至1976年,他被“劳改”了十年,后落实政策,恢复了公职,而此时,他早已双腿致残,并患上了癫痫症,不得不于1991年办理了“病退”。所幸的是,1988年他五十岁那年,与天津市一位小他二十岁、患有精神病的女子结了婚,次年生下了儿子武绍君。虽说,当时仅以微薄的不足四百元的退休金维持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已显捉襟见肘,而老来成家得子,也使那十几平米的平房里充满了温馨。
然而,屋漏偏遭连阴雨。1995年3月的一天,武学田在灶间做饭时,癫痫病发作,一头栽倒在燃烧的煤气灶上,右手被烧成重伤,住院五十余天,出院时,东挪西借,总算凑齐了七千余元的住院治疗费。虽然伤口已愈合,但除拇指以外的其余四个手指已经连在一起,成了一块肉饼,不得不于当年11月份再次住院,做分指手术,手术费又花去二千余元。至此,武学田已经拉饥荒近万元。
这些情况,都是西淮同学在寻找武学田及以后的走访过程中了解到的。面对此情此景,西淮想:我能为他做点什么?仅凭个人的经济状况,显然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和家住通州的几位同学商量,决定在我们80余名同学中开展“献爱心”活动。当同学们得知武学田的境遇时,都尽其所能,纷纷伸出友爱之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捐款就达两千余元,衣物80余件。尤其感人的是,家住石景山区的纪清玉同学,不仅自己慷慨解囊捐款献物,还到她曾经执教过的西城区西板桥小学等学校向她的同事募捐冬服30余件。当武学田接到同学们捐助的钱物时,感动得泣不成声。
我与武学田同学在三次同学聚会时相见,每次见面,对我都是一次心灵的震撼。
第一次是1995年5月4日,聚会地点是在通州东关小学。武学田来了,但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以残疾的双腿骑着自行车长驱120余公里从天津赶到了通州。以他的身体和经济状况,他不来参加聚会,同学们也是理解的。可是他来了,为了省下十几元的车钱,他不顾伤残,头顶烈日……来了!有谁能测得出,那份情有多深,心有多重……
第二次是2000年5月14日,聚会地点在张葆森同学任校长的通州台湖敬业中学。那天,瓢泼似的大雨从早晨到午后,一直下个不停。临近中午,当满身泥水的武学田和他11岁的儿子武绍君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同学们立即围了上去,只见武学田颤抖着发紫的嘴唇,无声地和同学们打着招呼,此时,男同学泪眼模糊,女同学唏嘘不止,同学们有的为武学田父子擦拭脸上的泥水,有的脱下自己身上的毛衣、背心和外衣,为他们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当武学田讲述他们父子从觅子店乡东寺庄(此时,他们家已从天津搬迁至此)骑车赶往台湖的路上,遇到迎面开来的汽车,躲闪不及摔倒在马路沟里的情景时,同学们无不为之动容。
第三次是2002年8月25日,聚会地点是通州靳家胡同,原通县初师旧址。巧的是,那天我和武学田父子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步入母校大院。武绍君认出了我,叫我一声:“徐大爷!”啊,武绍君长高了,他告诉我,他已上初中了。这次,他们父子没有骑自行车。而我却觉得,他们仍然推着那辆自行车,不是吗?武学田不仅骑着那辆车从天津,从东寺庄,顶着骄阳,冒着风雨赶来参加老同学聚会,他还曾和九岁的儿子一起,于1998年5月,从天津骑车到天安门广场,一老一少,手扶车把,在天安门前留下了一张神情凝重,神色怡然的照片。在寄给我的这张照片的背面,武学田写了长长的一段话,不妨抄录如下:“这是我(59岁)带领武绍君(9岁)所照的一张像片。今年暑假,我们父子从天津市河东区小郭庄大街新金里9号,到北京市通州区觅子店乡东寺庄村,到崇文区法华寺东街13号,到天安门广场,骑自行车单程130多公里,她已成为历史。此致!武学田 武绍君 1998年5月27日。”
是的130多公里,在地理概念上,只能用“区区”来形容,然而,对武学田来说,却是一段漫长的、坎坎坷坷的人生历程啊!
如今,儿子武绍君已经上了初中,再过几年,就到了他父亲步入“社会”时的年龄。我相信,到那时他父亲走过几十年,他陪父亲走过十几年的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将真的“成为历史”,展现在他面前的,必定是一条宽阔平坦的高速路。
以上,我用较多的笔墨叙述了围绕着武学田所发生的故事。其实,在我们这个小群体中,类似的故事并非只这一件,只不过,武学田的故事是较为典型的一件罢了。
从武学田的事情不难看出,几年来,由西淮同学发起、牵头组织的聚会,已远远不是当今社会时尚的“老同学聚会”抒离情、话别绪,举杯畅饮、发怀旧之感慨,庆今日之重逢的既定模式和内涵了。如今,老同学间,通过自发的日常电话问候,不定期的登门造访,互通信息,小规模的集体活动,不但使同学间的感情得到了交流,精神得到了抚慰,生活增添了乐趣,更使相互关爱的“聚会主题”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和充实。
实话实说,我们这些靠退休金生活的同学,对遭遇病灾、生活困难的同学,都乐意伸出援助之手,但很难做到“锦上添花”。为此,同学们想了很多办法。如西淮、张立英、赵德森等同学曾筹划过做生意,用赚来的钱接济困难同学,苦于没有足够的本钱,只好作罢。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又组织冯崇兰、郑金舫、任瑞芝等同学批发蔬菜到农贸市场摆菜摊。这些教了一辈子书的“书呆子”哪懂得什么“经商之道”,不仅没挣到一分钱,连本儿也赔进去了。
既然做不到“锦上添花”,那就做一些“雪中送炭”的事吧。所谓的“雪中送炭”,大多是采取登门走访的方式对走访对象给予一些精神上的慰藉,或是从有限的“聚会基金”中拿出一些,进行力所能及的救助,使他们感受到同学情义的无限温暖。西淮、高林、张振玉、宋德祥、赵德森、张葆森等同学就曾多次乘车或蹬着三轮车去看望、慰问生活遇到困难以及患病的岳宗文、朱华德、李克慈、武学田等同学。家住大兴区臧村的李玉金同学患股骨头坏死,致使下肢瘫痪,住院一个多月,家住黄村的柴喜春同学一直在身边护理,并让爱人在家中做好饭菜送到李玉金病床前。不久,李玉金的老伴又突发脑溢血去世,生活不能自理的李玉金精神濒临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是老同学的关爱给了她无限的温暖,给了她与病魔抗争的动力和生活的勇气。家住城区的赵银素、杨秀英、李玉惠和家住石景山区的纪清玉等同学,几乎每个月都要到李玉金家中去看望她,每次去,都给她带去营养品、日常生活用品和衣物,每次都从个人收入中拿出几十元、上百元留给她。现在,李玉金的病体正在康复中。
如今,我们两个班的101名同学,已有19位谢世,健在的82名同学中,居住在北京市各区(县)的有71名,其余的11位同学分别定居在河北、山西、湖北、浙江、云南。退休后的生活,更多的是在各自的家中尽享天伦之乐,相比之下,老同学间当然是聚少离多。不过,可喜的是,在西淮等同学的热情操持下,每逢纪年“二”、“五”或“零”,我们都会有一次大型的聚会,如没有特殊情况,同学们都会如约而至,那时,聚会场所的内外空间,喧腾着一片欢声笑语,流淌着青春、激越、和谐的音符。
愿这样的聚会,伴随我们的有生之年,愿少年时期培植的友谊之花,结出更加丰硕的爱心之果。
好了,还是让我以一阙《调寄“蝶恋花”》作为这篇文字的结尾吧!
调寄“蝶恋花”
时过烟飞情未了,梦境摇篮,一曲梁间绕。深情至爱知多少,明月清风无限好。
秋色春光不言老,桃李繁花,何处无芳草?笑傲黄昏迎初晓,闲庭信步闻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