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模 我与大运河的情缘
我是江苏省泰兴县口岸镇人,口岸镇属高港区,镇南有通杨河,到扬州不到100里,运河的终点是杭州,流经扬州。我走进大运河,是从抗日战争开始的。
1932年春长江发水,淹没了口岸镇后园村,一周后水退了,父母将破房子、宅基地和二亩薄田变卖、抵押还债,所剩无几,全家逃荒上海沪东区殷翔镇。日寇在1937年发动“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不到一个月,又在上海江湾、闸北发动了大规模的侵略战争。
“八·一三”的黎明,我们就听到“叭勾——叭勾”清脆的枪声,一家人从梦中醒来。父亲最先听到难民的惊叫声:“不好了!鬼子打过来了!”他跟着逃难的人进了街。街面不到一丈宽,用卵石铺面,有的店铺刚开门,两旁站满惊慌的人群。
忽然,人们听到巨大的轰隆声,日寇的七、八辆坦克车开过来了,一边开过,一边开炮,街房坍陷,人们倒地,房子在燃烧,人们在流血,血染红了街面,血流成了河,死人无数啊!母亲见父亲没回家,让我去找。街上全是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到哪儿去找呢?一位大伯对我说:“孩子,你爸爸在这儿!”他死了,倒在血泊中。我难过得嚎啕大哭起来。大伯说:“孩子,死的人不只你一家,千家万户,鬼子要杀人灭种,亡我中国啊!”他用力将父亲抱在手臂里,说:“孩子,回家去吧!”
街里进来不少人,哭声震天,泪与血掺在一起。
回到野场,我家的几间茅草房,被鬼子飞机扔的炸弹炸坍了,火熊熊地燃着,幸好母亲和妹妹还活着,母亲胳膊受了点伤,正在草屋里拣东西。她们看见父亲的遗体,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几乎晕倒在地。王大伯走来对母亲说:“五婶子,鬼子打来了,这里住不下去啦,跟我一起逃难去吧!”母亲说:“收拾了包袱,跟你们走。只是我的二女儿在纱厂上夜班,还没回来!”王大伯说:“这里有炮火、轰炸,有危险。我们去纱厂找她吧!”
我们跟着王大伯上了路,母亲以高价买了几个烧饼,让我和妹妹吃了,随着逃难的人流来到黄浦江边的日商大康纱厂。厂子机器还在轰隆作响,日商害怕二人出厂不再回来,关紧了铁门,继续日夜班做工,吃住在厂里。我二姐才妹是个精干的人,她联络了打包车间的男工友,用铁鎯头砸坏锁,打开大铁门。工人们潮水一样涌了出来。由于我们一家人站在大门口,二姐很快地瞅见了我们,母亲喜的哭了出来。
厂门口乱糟糟的,黄浦江里停泊着日本多艘兵舰,江边上的人和蚂蚁一样多。王大伯说:“我们只有过江到浦东去,才安全。船费贵哟!”母亲说:“为了逃命,豁出来啦!”她从怀里那包了三层的布里,取出三个银元,交给舢船老板,总算过了江。母亲是个麻利的人。
浦东也不安全。敌机轰炸一家炼油厂,全厂在噼啪声中燃烧着。不久又下起雨来,我们萎缩在一家杂货铺的屋檐下躲雨。好心的老板娘让我们进屋休息,洗了脸,一人吃了一碗面,对母亲说:“你们这么逃难不是办法。从桥上走到沪西,到云南路找救济会,可以住进难民收容所。”母亲领我们去了,登记后等了一个多小时,坐上有棚卡车,住进菜市路上海美术专门学校。这时因战事停课,改为难民收容随所了。
这里是法租界,南边是中国地界南市区,不断遭敌机轰炸,只有夜间能安静地睡一会儿。我是受过国难与救亡教育的人,现在是国难家仇,我整天在这儿吃了睡,睡了吃,一天也过不下去啊!难民所有规定,每户难民两天中可领出入证,出去买些东西,我拿到一个出入证,给母亲和姐姐妹妹写了一封信:
妈妈、姐姐、妹妹:
我出去找老师,参加抗日工作,有吃的、住的,有事做,你们就放心吧。
所里要疏散难民回乡,你们就回口岸去吧!我们在抗日胜利后再见。
妈妈年纪大了,请多保重!
小猛子写,8月20日
我的小名叫小猛子,我在上海卖过报,身体又棒,能跑,我要找我的老师,就像一匹野马,在上海一条又一条马路上跑起来了。偌大的上海去找人,谈何容易!我不灰心,跑到第二天下午,在爱多亚路上,终于碰到临青学校学生会长许森,他是初三学生,我是六年级学生,学生会秘书。我高兴得蹦起来了,一蹦三尺高啊!
许森带我到八仙桥小菜场,对面是嵩山电影院,彼 抗敌后将会改为难民收容所。一进去就见到临青的六、七个同学,彼此谈起来,家里都死了人,免不了抱着呜呜地哭了一程。
我们回家商量了一下,拿出在学校学到的本领,办一个难童识字班,我们当小老师,教识字、唱歌,休息时做游戏。办两份《抗日大家看》壁报,有抗战消息、小言论,还有漫画。每天出两张,所内贴一张,所外贴一张。行人多,看的人也多。这样办了十几天,把我们身上不多钱都用光了,再用纸、颜料、笔还得用钱买。我们没钱,于是清晨四点就起床,跑到《立报》馆去贩报。这个小报在上海很进步,也有名气,去早点,一人可贩四、五十份报,全卖掉,一人能赚四毛钱左右,天下有许多路,就看你走不走,有志者事竟成啊!
9月初,临清学校的小吴老师,闻讯到蒿山电影院来看望我们。他见我们自动地工作起来,还坚持看书、看报,每天记日记,非常感动。他向生活教育党组书记王洞若作了汇报。王书记说:“吴老师,这些孩子太可爱了!你要党组织给你分配工作,你就到孩子们中间去,把他们组织起来,参加抗日工作吧!”
小吴老师名新稼,是1936年入党党员,上海社联理事,在临青学校里他最年轻,教书外就为学生排戏、搞宣传工作。他怀着喜悦与兴奋之情,走进学生中去,为他们写了新剧本《火线上》,又排演了《打回老家去》(活报剧)、《大刀进行曲》(歌舞)。在9月3日向全所1000多难民同胞演出,空前的成功,一炮打响。在后台缷完妆,大家仍不愿离去。小吴老师说:“大家忙了一天,都累了,早就寝吧!”有的同学说:“吴老师,我们不能就演这一场,要到所外工厂、学校伤兵医院、街头去演啊!”吴老师听了很高兴,启发道:“出去演,要组织团体,得要一个名义呀!”
大家动起脑筋来,有的人提议叫:“抗日剧团”、有的提议叫“少年抗日宣传队”,都不满意,一个小团员说:“我们都是孩子,就叫孩子剧团吧!”大家一齐鼓掌通过。上海市第一个抗日儿童团体就这样诞生了。
著名的文学家来访孩子剧团后,著文《记孩子剧团》中第一句话是:“孩子剧团是在抗战血泊中产生的一朵奇花。”
小小的孩子剧团,在上海活动了两个半月多,几乎每天演出三场,轰动了大上海,带动中小学及社区组建了十多个抗日儿童团体。
1937年11月12日,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孩子剧团的生存受到威胁。根据地下党组织的指示,团体撤退到内地去,继续从事抗日救亡的斗争。
由于形势严峻,我们化妆成难民,分为五批、坐招商局的轮船,撤退到江北南通市的天生港,受到当地抗敌后援会的欢迎。日寇在江南准备向南通进攻,我驻军暂编第110师,全是东北子弟兵。抗日情绪非常高涨。我们向他们唱了抗日歌曲,演出了《复仇》、《打回老家去》等话剧、活报剧。他们的一位团长把我们一个小女团员抱起来,眼噙着泪说:“弟兄们,谁无父母,谁无儿女,眼看着这群从战区来的无父母的孩子,谁不难过呀!”他举起胳膊,领着官兵们高喊:“打回老家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为小弟弟、小妹妹报仇!”抗敌声势直冲云霄。
由于该师很快与敌激战,他们派了一位副官为我们雇了一条木船,送了一袋大米,让我们坐船沿着大运河向苏北撤退。
伟大的运河从浙江杭州流经南通,向北从容地流去。河身两三丈宽,河水碧清透蓝,一眼见底,美啊,大运河,你是祖国大地的骄傲。船老大在船后艄摇着撸,木船便有力地前进。坐在船舱的我们这些孩子,两眼巴巴地看着两岸绿地、高耸的柏树、偶然出现白墙黑瓦的房屋、屋顶上是袅袅上升的炊烟,这一切,像放电影一样,从眼帘前逝去……
历经上海的战火、轰炸、枪声的我们,这时候像来到另一个世界,这么宁静、安谧……人获得了自由呼吸,心胸感到舒畅,很自然地唱起歌来,我们唱罢《在太行山上》,又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
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鬼子占领了我的家乡,
失去了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爷娘啊,爷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
我们唱的是失去东北的流浪者之歌,映照了我们先去上海老家的凄凉,不由得想起了父母和兄弟姐妹,情不自禁地流起泪来。
小吴老师察觉到大家低沉的情绪,朗声地笑道:“不要尽唱悲歌嘛,我们的团歌不是这样唱的,他指挥唱了起来:“嘿嘿,看我们一群小光棍/嘿嘿,看我们一群小主人/我们生长在苦难里/我们成长在战斗中/不怕没有先生/不去留恋爷娘/凭着我们自己/努力学习努力干/孩子们,站起来,站起来/在这抗战的大时代/创造出我们的新世界!
外号叫“小政治家”的剧务队长许森也说:“战争的环境是险恶的,战斗的生活是艰苦的,可我们都挺过来了。建团以来到如今快100天了,又快过年了,我们又多了一岁,我们成长起来了。我建议:1、利用八天小船生活时间,每个人总结一下入团以来的收获;2、学会唱五首新的抗日歌曲;3、吴老师已写了一个新儿童剧本《帮助咱们的游击队》,分配好角色后都要会背台词;4、每天轮班上岸,帮助船老大背船,活动一下筋骨。”
他的建议既具体又有意义,我是生活管理队长,负责执行这项任务。
大运河呀,你载着祖国危难中的孩子,在清凉的河上生活着、学习着、战斗着。
船行到邵伯镇前,吴老师在背船时,被国民党的保安队逮住,拉他的“壮丁”。孩子们一个个气得七孔冒烟,一个个冲上去,大喊:“他是我们的老师,你们不能无理逮捕人!”咱们人多势众,几个保安队员只得给吴老师松绑。抗日的孩子是不可欺侮的。此事也证明他们的无能和腐败。
我们的小木船,原本打算从扬州南大运河的瓜州口,由水路沿着长江去中原重镇武汉,但日寇从镇口过河进攻扬州,炮声隆隆,机枪了声不断,入夜火光映红了天空。我们的小木船,又在五里庵被国民党军队征调作村口堵口之用,沿长江去武汉已走不通了。12月已是隆冬季节,团员们受到战争烽火的威胁。在这战乱中,我们不得不忍痛丢弃一部分道具、心爱的书籍和御寒的被褥,冒着黑夜和严寒,每人背起背包,大团员扶着小团员,向着迷濛的苏北运河车站走去。
走了三个多小时,已到后半夜一点多钟,大家实在走不动了,吴老师找到一座仙女庙,让大家靠着墙休息。张涣清大姐打开铺盖,铺在地上,让四五个小团员、女团员睡了下来。
黎明时分,庙外传来难民们仓促的跑踏声,有的喊着:“鬼子打来了!”值勤的大团员,向吴老师报告后,立刻唤醒大家,沿着运河旁的公路向北撤去。沿途有不少溃退下来的部队,其中有一些头、臂被纱布包扎的伤兵。有的士兵嫌背包沉重,扔掉一些破枪弹药。小团员培尼、正波拣了不少子弹和子弹壳。
我们经过淮阴、淮安,终于走到陇海铁路东小站——运河车站。站上满是士兵、伤兵,他们等着乘没有希望的列车到后方去。我们来了也不例外,一等就是三天两夜,大家挤在一起,减少点冬天风寒的折磨。在这尴尬的时候,运河车站的老段长发现了这群受冻挨饿的孩子,悄悄地领我们到他的车站段长室,这是一个有两大间大屋,中间放着一个三尺高的圆铁炉,炉火正旺,屋子里温暖如春。我们几个大团员,立刻加煤捅火,用洗脸盆盛上水,放在圆铁炉顶,烧热后,让大家洗手,洗脸,我去车站上买来20个烧饼,人近20多个,只好先分给中、小、女团员,就着开水吃,好多同志两天多没吃食品了。
傍晚时,老段长领我们来到车站,打开一个闷罐子车的铁门,让我们爬进去,说此车开往郑州。不久,列车启动了。闷罐子车里,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人可以睡在沙发里,或坐箱子上。一打听,这是国家财政部长孔祥熙运到后方去的“行李车”。孔部长有万贯家财,抗战爆发了,他也不会忘记把自己的贵重家具、宝箱运到安全之处藏起来。
列车驶到徐州车站,敌机飞来猛烈轰炸,我们听到爆炸声,闷罐车皮很厚,我们没一人受伤。列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郑州,我们喘了一口气,吸到了新鲜空气。在陇海公园大礼堂公演三天《捉汉奸》、《复仇》、《帮助咱们的游击队》等抗日独幕剧和抗日歌曲,激发了郑州市民和青少年抗日激情,不少中小学学生与我们联欢、同台演出。
1938年1月10日,我们终于来到党组织安排的目的地——长江之滨的武汉,幸福地会见了老一辈革命家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邓颖超,在他们的勉励下,我们这些抗日小兵,加足了马力,在抗日救国的大道上奔驰起来了。
孩子剧团在四年多的时间里,以戏剧、歌咏、书画木刻手段,在苏、豫、湘、黔、川等七省里开展抗日活动,1942年结束了艰难行程。
从1941年后,我有幸到延安学习,到东北从事青年运动,建国后在《中国青年报》、北京市文联工作。1990年离休后住到通州运河之滨,成为一名通州人。南北大运河的起始站通州,又成为我亲爱的第二故乡。
我是一个老作家,笔是我的爱物,我要歌颂大运河,赞美新通州,让它在京华大地 永放光芒!
2008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