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森 打工谣(下)——七
颜书记坐不住金銮殿了,来到弟弟面前,瞪着眼说:“你倒四平八稳,优哉游哉。闺女,你不要了!吱声,我要!”
女秘书赶紧端茶,颜总经理赶紧递烟,打打火机,哭丧着脸说:“哥,你血压高,千万别发火。他妈拉巴子的,小王八羔子可把我坑苦了!乖乖喝了小王八羔子的迷魂汤,我有啥法子?”
颜书记恨不得打弟弟一个耳光,气哼哼地说:“你只知道算计着咋样挣钱,没有政治头脑。小儿的事传遍了城乡、负面影响太大,市府出面,就麻烦了,咱们是傻瓜吗?我已经号召捐款,准备亲自登门慰问,抵消影响。不管你乐不乐意,老丈人是当定了,得多想想辙,要像疼闺女那样疼女婿,就当捡了一个儿子。小儿是难得的人才,你有啥想不开的?偷着乐去吧!我办妥了她俩去美国的手续,咱俩可得想法子让小儿去,要不,闺女不会去,那可就耽误了闺女的前程!你别小肚鸡肠的,心要宽广,眼光要深远,钱不会白花。她俩学成之后回国来,就是你的左膀右臂,咱们的集团如虎添翼。你好好给我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你命好哇,养了个宝贝闺女。你看看我那三个不争气的犊子玩意儿,干啥啥不行,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我看好了,这辈子是白扑腾了,就算挣下一座金山,也得让他们败光。兄弟,看在大哥拉帮你的份上,等他们吃不上的时候,给他们一口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哪!想当年,咱们爷爷弟兄五个,背着爹娘领着妻儿,从关里一路讨饭到关东北大荒的纪家屯,讨饭讨到纪家的大门口,凭着一口乡音,纪小儿的太爷收留了咱们,现在已经繁衍了一百多家,要不是纪老太爷,咱们还不知要走多少路,要讨饭到啥时日,已是深秋,不饿死也得冻死,哪有今天?那时,纪家屯百分之八十的地是纪老太爷的。眼下,纪小儿困顿到这种地步,是报恩的时候了。纪小儿一家三口的费用,我出七成,你出三成,别家我不追究,乐意出就出,不乐意出就拉倒,你必须出,你是我亲弟弟,咱哥俩是长门子孙,不能让外人指脊梁骨,积点儿德,荫庇子孙吧!小儿和闺女去美国,太年轻,我不放心,想跟妮儿商量,让妮儿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一是划拉人才,二是照看她俩。妮儿的出国手续我办,不用你一个子。”
颜总经理听哥说要让纪妮儿去美国,就等于剪断了他的钓鱼线,傻愣愣地瞅着哥哥,不知说啥好了。
颜书记本来就火不打一处来,见弟弟那个样子,压不住火了,拍桌子吼道:“浑小子,翅膀硬了!”
颜总经理吓了一激凌,赶紧满脸堆笑说:“大哥,我是想费用我全出,我是你小弟,可我好歹是那个小王八羔子的老丈人,没办法,真是八辈子欠他的!”
颜书记笑了,说:“瞅你那熊样,嘴撅得能拴一头驴。”
颜总经理深知大哥的脾气,来火了,打他一顿是家常便饭,疼他是永远不变的,也笑着说:“大哥,我可是王八钻灶坑——窝气又憋火。你可不知道,那个小王八羔子有多倔。我跟他说颜家欠纪家的情,他说从来没听爷爷爸爸妈妈说过,太爷施恩不图报,孙子岂敢接受!”
颜书记点点头,说:“我就看准了这小子是条汉子,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儿,报不报恩是咱哥俩的事儿。报,一定要报!纪老太爷一脉单传,只有纪小儿一个重孙,又跟常人不一样,咱哥俩尽力想办法吧。他一家三口的费用,花多少给多少,不得有误。你记个账,我七你三,铁板钉钉,儿子无用,我还指望孙子呢。”
哥哥要走,颜总经理送到大门外,见哥哥开车走了,才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女秘书也是干女儿过来发贱。他双手推开,骂道:“滚他妈拉个巴子的蛋,老子烦死了,哪有那种心情?”他绞尽脑汁地想,无论咋的,就是想不通,无法授受那个小王八羔子。突然,他眼前一亮,心生一个万全的妙策。
纪妮儿说服不了纪小儿。纪小儿也说服不了纪妮儿。纪妮儿不回北京,心存一线希望,还有最后一招,拒绝攻读硕士学位,迫使弟弟就范。姐弟俩就这样耗着。纪妮儿要耗到开学,如果弟弟仍然不接受颜嫣红的想法,拼了命也得把弟弟从井下拉上来,去上学。那时,她真的不要学位了,去做白领打工仔,扛起纪家的大梁。
自从纪小儿下井,颜嫣红干脆住在纪大娘炕上,不时回家一趟,只跟妈妈说几句话,马上回来。她侍候纪大娘,给纪小儿做饭,洗衣服。纪小儿下井,她就蹲井口,现在又有纪妮儿作伴了。
五秃子被主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嫌他不隐蔽,吓着了大小姐。反正露馅了,又贪于纪妮儿的美色。大小姐更美,是小主人,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造次。他凑过来,搭搭讪讪,跟纪妮儿攀谈,尽力不说粗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颜嫣红想赶五秃子滚蛋,又觉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正正经经,就让五秃子大饱眼福吧,谁让纪妮儿那么迷人呢?红花绿叶,再鲜艳,没人欣赏,也是枉然。
今天是纪妮儿回来的第四天,纪小儿由中班倒上白班。颜嫣红和纪妮儿陪纪小儿来到井口,含泪瞅着纪小儿走向拉工人的罐车。
早已候在井口的五秃子见纪妮儿眼泪巴叉的,心中不安,追上纪小儿,拉住纪小儿说:“兄弟,回家歇歇,五哥替你下井。”
纪小儿一笑,说:“谢谢哥哥,对不起,绝对不行。”他冲五秃子点点头,奔向人车。
林祥忠伸出青筋暴露的大手,拽住纪小儿大声说:“太揪心了!你给我去上清华,我有钱,我供你!”
纪小儿仍然一笑,说:“谢谢!那是你和奶奶养老的钱,打死我,我也不敢用。”
林祥忠长叹一声。他无儿无女,纪小儿要是他儿子,那该多好哇!
颜嫣红和纪儿见车被井口吞下,含在眼里的泪涌了出来,何时是个头哇,我的老天爷呀!忽然,她的手机奏起了美妙的音乐,见是爸爸发来的信息:“乖乖,爸在办公室等你,想跟你说说你妈的事儿。”她对纪妮儿说:“我爸让我去,你跟我去吧?”她见纪妮儿摇头,又冲五秃子说:“你必须保护好我姐,就像保护我一样,少一根汗毛,我找你算账。你若胆敢妄为,我剁你十万八千块!”
五秃子赶紧站起来,垂着两只手,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大小姐,五秃子遵命。”
颜嫣红放心了,笑着说:“五哥,别那个样子,我看着别扭,我又不是我爸,我真的希望你拿我们当妹妹一样。”
五秃子受宠若惊,忙说:“大小姐,五秃子不敢。”
颜嫣红可顾不得五秃子敢与不敢了,赶紧奔向纪家,去开车。
五秃子看不见大小姐的影子了,才敢蹲下,跟纪妮儿说:“大小姐也太小瞧人了。妮儿,五哥是君子,不是小人。五哥喜欢你,乐意和你唠嗑,乐意为你舍出性命。我妈生了我们五兄弟,我是老小儿。小时候,妈妈给我扎辫子,叫我老丫儿。长大了,我把头发刮光了,妈妈生气了,叫我五秃子。妈妈想有个女儿,我想有个妹妹,像你一样的妹妹。”
纪妮儿笑着说:“五哥,我看你仗义,想没想过干别的营生?”
五秃子得到纪妮儿的夸奖,心里热乎乎的。他几经拼搏,威震一方,得到颜总经理的赏识,让他调教保安,给他撑腰,正想大显身手呢,他没能理解纪妮儿的意思。纪妮儿没再说这个事,积习难改呀!她下定了决心,要引导五哥走上正道,不能再给富人当狗了。
颜嫣红坐在爸爸的对面。
爸爸赶紧递过一罐冻镇果汁,笑着说:“乖乖,先解解渴。她要别墅,我让律师去办移交手续了,到哪天给她。她要一千万养老,是你胡诌的吧?何苦要有数的钱?老爸不喜欢有数的钱。”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给女儿,“这是老爸选的十几个滚动资金的账号和密码,你让你妈和妮儿记住,一定要烧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你们去银行办手续,需要钱就开支票。你替老爸跟妮儿说,老爸要认她做干女儿,你太眼气吧?你是老爸唯一的亲骨肉,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还用费那个事吗?让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
颜嫣红根本就不在乎继承不继承的事,只在乎妈妈的设想,这回妈妈的设想可以实现了。她跳上写字台,搂着爸爸的脖子,亲吻爸爸的脸颊,叫道:“伟大的爸爸!”
颜总经理瞅着女儿的背影,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狞笑,要继承权,做梦去吧!他给女儿继承权,就等于把惨淡经营的一切双手捧给那个小王八羔子。女儿的确是他的亲骨肉,他也怀疑过。他怕女儿有个闪失,一个月必定陪女儿去大医院作一次全面检查,趁机,背着女儿做亲子鉴定。他就纳了闷了,真他妈拉巴子的邪门,他玩过的女人,连他也记不清了,从来不避孕,咋就不见一个肚子鼓起来的?难道都是母骡子——白费劲吗?一个是,十个是,咋的,也不会全是吧?为啥,为啥?难道他只有一个女儿的命?难道他命中注定给他人作嫁衣吗?老天爷,咋这么不公平!他好像一下掉进冰窟窿里,透心的凉。
颜嫣红走进妈妈的房间,喜孜孜地告诉了妈妈。
颜大婶不动声色,心里却像大海的波涛难以平静。老狐狸在耍花招。女儿从小受爸爸的宠爱,太信赖爸爸了,受了骗还美滋滋的。开支票,随便取钱,多么宽容,多么大方?女儿没想到爸爸可以随时封闭账户,或者转移资金,账户上分文皆无,支票就是废纸。她们仍然在老狐狸的控制之中。她料想由于纪小儿的缘故,老狐狸不想给女儿继承权,所以特别提出了继承权,无奈女儿不当根本一回事儿。好在人算不如天算,老狐狸的算盘必定白打。她女儿刚刚满月,孩子爸小腹受了重伤,伤愈后,房事仍旧,只是她没生出第二个孩子。有女儿,她料想老狐狸不敢轻易在账户上做手脚。看来,别墅是她的了,就算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卖了别墅,啥都解决了。她不想再跟老狐狸争竞,更不想跟女儿说明白,平静地说;“傻丫头,还等啥?赶紧去接你婆婆。”
颜嫣红脸红耳赤,小声说:“妈,我还没过门呢。”
妈妈笑着说:“傻丫头,过啥门呀?妈要的是和你一样的亲儿子。”
颜嫣红扶妈妈上车,直奔井口。她把那张纸给纪妮儿看,并且让纪妮儿存储在手机里,纪妮见是账号,立刻还给了她。她顾不上说别的了,拉上纪妮儿直奔纪家,要趁热打铁。纪大娘住进别墅,那个臭小子只有乖乖地听话了。孟子曰:“少有所长,老有所养。”天经地义。
纪大娘抓住颜大娘的双手,泪流满面,高兴地说:“大妹子,你可把我想死了!”
颜大婶笑着说:“亲家母,我更想你呀!这不,接你来了。”
纪大娘赶紧说:“心领了,心领了,可使不得!”
纪妮儿忙说:“妈,你得体谅体谅嫣红,你早就说嫣红比我可你的心,难道你不心疼嫣红?你和大婶是最知心的姐妹。大婶已经称你亲家母了,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
颜嫣红跪在纪大娘面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妈!”
就这一个字,叫得纪大娘心直颤,赶紧扶起颜嫣红,顾不得儿子想啥了,说:“妈听闺女的,妈看闺女蹲井口,揪心哪!”
为了顾全纪大娘的脸面,颜嫣红给纪大娘收拾衣物。其实,她们早已给纪大娘准备好了新衣服。她很惊诧,纪大娘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而且打了好几块补丁。这在过去,是普遍的,是美德,也是没办法,布票不够花。但现在,绝无仅有,太寒酸了。
颜嫣红开车把妈妈和纪大娘送回别墅,赶紧回来,和纪妮儿收东西,准备封窗户封门,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回,臭小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发现,除了她给纪小儿的两套西服、电脑和纪小儿的书籍,家徒四壁,实在没有封门的必要,就算小偷光顾,也会连叫晦气,骂自己瞎了狗眼。她和纪妮儿把应拿的东西放进后备箱,手拉车门,要去蹲井口,等纪小儿上来,一同回别墅。突然,气笛声响彻上空,凄厉刺耳,吓得她和纪妮儿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是井下发生重大恶性事故的信号。她爬起来,钻进车,手颤抖,钥匙插不进去。纪妮儿怕她开车出事,和她换了位置,咬紧牙关,强自镇定,把稳方向盘,驱车直奔井口。
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引爆了那排炮,引燃了煤,氧气极度缺乏,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和瓦斯气体充满井下,从井口喷涌浓烟滚滚。一个中队的武装警察官兵封锁了井口。战士们没带武器,手拉着手,组成几道人墙。
中队长手按手枪把,脸色庄严肃穆,声音洪亮地说:“同志们:抢险就是作战,执行战场纪律。我命令:全体官兵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步不退,一人不放!违者,军法从事!”
奔驰轿车实在无路可走了,停在了井口附近。颜嫣红眼睛都急红了,跳下车,扑向井口,抠战士的手,咬战士的胳膊,要突破人墙,冲下井去。纪妮儿明知冲下井唯有一死,死死地拽住颜嫣红,泪眼相对。陆陆续续,来了三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妇女和一位老太太,疯狂地冲撞人墙,所到之处,战士的脸上手上流着鲜血,但仍岿然不动,无声地屹立着。她们恢复了理智,不忍心了,唯有嚎啕恸哭。天空布满了乌云,黑沉沉的,天老爷动容了,伤心了,就要落泪了。
颜嫣红瘫坐在地上,几经挣扎,爬不起来了。瓦斯爆炸是灭绝一切生灵的恶性事故,纪小儿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太渺茫了。她的心就像乌云滚滚的天空,没有一丝缝隙。
纪妮儿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不仅悲痛弟弟年轻有为的生命恐怕结束了,更担心颜嫣红自杀殉情。她不可能挽救弟弟的生命,就算舍了命,也要阻止颜嫣红殉情。灾难时有发生,生活是美好的,生命是珍贵的。
颜书记和颜总经理下了轿车,急匆匆地直奔井口,后面跟着消防队员和精选的矿工组成的抢险队伍。颜书记跟中队长高谈怎样抢救井下的矿工。颜总经理只盘算咋样才能少赔钱,毒烟滚滚的井口就是灭绝一切生的的魔窟,谁敢下去,何谈抢救?瓦斯爆炸又不是没发生过,那次,找上来的是三十几具烧焦了的胴体,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那群傻老娘们抱住一具就哭,哭吧,她哭别的男人,别的女人在哭她的男人,谁也不吃亏,反正肉烂在锅里。他只想真格的,面上的事儿由哥哥一人张罗准保圆满。他两眼不错地盯着他的乖乖,乖乖悲痛欲绝,揪着他的心哪!同时,他也很开心,揪心是一时的,开心是永远的,小王八羔子能喘着气走上来,那简直是南天门开了,小王八羔子的祖坟真的冒青烟了。他嘴上露出得意的狞笑,给相距二十几米的五秃子发信息,命令五秃子:“寸步不离大小姐左右。大小姐要寻死,马上采取强制措施。”他深信乖乖不可能出事了,心又被纪妮儿占据了,二齿勾子眼睛搭在纪妮儿身上,拿不下来了。
这口矿井,产量最高,煤质一流,换来了数不清的人民币,塞鼓了一部分人的腰包。这口矿井,事故频繁,吞噬了多少矿工的肢体和生命啊!功乎,罪乎,何以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