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单身时代

    庚寅年除夕那天早上，樊小凡起床后照例上网浏览新闻。

    网络上，去年的经典语录里有这样一句：“单身并不难，难的是应付那些千方百计要你结束单身的人。”

二十七岁的樊小凡看到这句话后笑了，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笑出了声。笑什么呢？原来有人比她惨，惨到跟她遭际相同却比她还忍无可忍地创造出了这么一句经典。

有人比她还惨还不值得笑一笑么？

可是这句话并没能让樊小凡轻松地一笑而过。

正发呆，电话铃吓了她一激灵。

“喂，谁啊？”

“你猜！”

“啊，老杨，你哪天回京的啊？怎么样，怎么样？哪天大家见个面？自己回来的还是带回来一个女朋友啊？”

“哈哈哈哈……”电话那头，老同学顾不上回答樊小凡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只是笑——这樊小凡啊，毕业几年，还是这么孩子气！笑过之后又自嘲地说：“自己回的，自己回的。除非我像电视剧里演的——‘租个女友回家过年’。”

老同学之间，感情自然不比社会上那些朋友，说起话来也就随便得多。何况，他们大学时还是同饮一壶水同吃一碗面的交情。

那时候，两人同属艺术设计系，樊小凡学平面，老杨学服装。系里成立学生会，樊小凡和老杨分别是班里那个唯一的学生会成员。这样，两个人算认识了。后来，同一个系一起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两个“熟人”就理所当然地挨着坐。时间久了，樊小凡觉得老杨像个大哥，老杨觉得樊小凡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不酸，不假，身上总有点男孩子的仗义劲儿。有一次，樊小凡偷着往老杨书包上画小人儿。老杨无奈地带着哭腔说：“我就没见有人画过这么难看的小人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再之后，包括樊小凡和老杨在内的五六个人就常常聚在操场上打羽毛球、踢毽子，渴了喝一个杯子的水，饿了吃同一碗面。赶上合适的机会，几个人还背上背包爬野山登野长城——做大自然里的自由无虑的孩子。

那个时候的时光多么美好啊。每天都是灿烂阳光。

人一长大，那么美好的日子就不那么容易寻见了。

挂掉电话。樊小凡想，自己至今单身也许是自己不够优秀。可是她想不通：老杨这个老同学有才华人又帅，经济实力也不差，去外地工作五年了，为什么始终带不回一个女朋友呢？

难道他们太挑剔？那小凡身边其他那些“剩斗士”们怎么回事呢？

前两天，小凡与在杂志社做编辑的朋友文文小聚。文文今年二十六，比小凡小一岁。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二人终身大事的问题上。事情就是这么好笑，两人好不容易摆脱他人的“千方百计”，自己又绕回到这个困扰她们的难题上。

“你，怎么样？”文文说完“你”字顿了顿，顿出了后半句。

“呃，老样子。你呢，有突破？”小凡几乎是百无聊赖地，不报任何希望地问。

二人很默契，知道对方在问什么，都不闪躲就照实回答。小凡恨透了“老样子”。可是，“老样子”像粘在她们俩鞋底的口香糖。甩，甩不掉。蹭，蹭不掉。粘糊糊粘在鞋底，走一步硌一下脚，硌一下脚就烦一下心。

“哎呀，现在都不愿过节，一回家全家都围着问这问那，我觉得‘春节恐归族’应该还包括我们这样的。”

“你在北京工作，父母在老家，一年回家一两次。我可是天天跟着父母混啊。快把我逼疯了。”

小凡觉得，文文的痛苦是短暂的，而自己的却是天天都要面对的。可是，樊小凡忽略了跟父母一起住也有跟父母一起住的好处。

初一这天，樊小凡开车，她爸当指挥坐在副驾驶上，她妈当领导坐在后面，三口高高兴兴回农村小凡奶奶家拜年。

小凡奶奶今年九十岁，儿女七个，加上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孙女婿、外孙子、外孙女、外孙媳妇、外孙女婿，炕上，地下，坐着的，站着的，一大家子几十口好不热闹！大伙凑在一块儿聊东侃西，长辈们自然要关心这些到了婚嫁年龄的小辈儿——谁还没结呢，有朋友了没？

樊小凡躲不过去，扫眉耷眼地缩在角落里听长辈们训诫。樊小凡要是能像其他也没结婚的哥姐们一样，任凭长辈说也行，可是不行。不行不是别的，而是在这个樊姓家里，她们这辈儿大排行她是老大，小自己两岁的亲妹妹去年已经结了婚，老叔家小她五岁的堂妹也定了婚，大人们抛开外姓的表哥姐，单拿她同两个本姓妹妹比，拿她是老大说事儿。这样一来，樊小凡就忍无可忍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现在房价这么贵，买不起房，结婚了我们住哪？租房么？哪天房东一声令下，我们当夜就得收拾家当，第二天就得卷铺盖走人，那我还不如踏实跟父母跟前耗呢。”

大姑父在一旁帮腔：“没房子是不行。”于是，似乎其他长辈们也觉得有理，纷纷住了嘴。甚至还有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小凡斗争胜利了似的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几乎是义正辞严地说了刚才的话，这会儿还脸红脖子粗的。原本，小凡说这话的时候是为了面子急中生智生出来的借口，想不到这个借口这么冠冕堂皇这么好使——她为自己的聪敏有那么一点儿洋洋得意。

这轮暂时性的胜利对樊小凡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也许，樊小凡要的胜利只是想说明：单身不是我自己不积极努力，所以你们就不要再说我怪我了。

在行动上，樊小凡当然不能为一个胜利拿自己当筹码去做什么赌注。她又不傻，要这份胜利干嘛？长辈们又不是她敌人！

关键是她心里还有个惦记呢。

惦记什么？

惦记九十岁奶奶的心愿。

九十岁奶奶有什么心愿？

看到樊小凡结婚。

近一两年，奶奶的这个心愿越发迫切了。每次见樊小凡，奶奶一定要问这事儿。而且，奶奶还跟闺女儿子们交待了：“老头死的时候给我留下三千块钱，我看病，你们拿出两千花了吧。剩下那一千给我留着，孩子结婚我得用呢。”

樊小凡跟奶奶一个被窝长大的。爹妈意见可以不管，奶奶心愿不能不管。奶奶心愿可以不管，奶奶岁数不能不管。樊小凡不着急不行啊。

去年秋天，奶奶病危。樊小凡没办法，硬是找个替身带医院去了。往奶奶床前一站，奶奶啥话没说。等送走人家，奶奶托自己闺女说了：“个儿不高，模样不好。”

樊小凡以为老太太病着，眼神儿又不好使，糊弄糊弄安慰安慰行了。她没想到老太太不是好糊弄的，也根本不要什么安慰，她要的是正八经跟她孙女合适的人。

樊小凡再怎么着急，这招儿不能再用了。

初二，樊小凡给闺中密友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闺密张嘴就说：“你真不禁念叨，正跟我妈聊你呢！”

“甭说，我知道。你老妈肯定由教育你说到了我，问我是否结束了单身生活，然后给你来个现身说法！你等着，我这就去你那，亲自向阿姨汇报。不过，亲爱的，抱歉了，这事儿我真给你做不了好表率。”

小凡的这个闺密叫小星。上初中那天，两人在新学校大门口的楼梯上碰到。小凡从农村转来城里，小星从东北转到北京借读，两人分到不同班，却因为同是一个“转”字相互亲近起来。毕业后，与其他同学联系不多，这两人却一直没断线儿。

时间过得真快，说起来两人认识有十五年了。

樊小凡被让进屋之前，两人在门外面小声逗趣：“臣救驾来迟。”

“快着吧，救火救命的事儿，就等你了。”

小凡刚跨进门槛，小星妈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小凡，你说你俩咋好啊？成老大难了！你有个稳定工作又是北京人儿，个儿高人漂亮。我家小星怎么办呢？”

怎么不让客人坐，反倒先出难题呢？要不是刚才的电话，小凡恐怕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没等小凡答话，小星爸又语重心长地说了：“有人给介绍你们就见着，没准儿哪个就成了。我家小星儿这，本来人生地不熟给介绍的人就少，人家给介绍她还不见。”

樊小凡听出来了，老同学的父母是想让她与小星在结束单身生活这个事儿上也像学习似的比个赛，相互促进。

“我就觉得相亲根本不靠谱儿。反正打死我也不见。”小星有点不耐烦了。

    樊小凡一边为着小星父母一边也照顾小星的情绪，同时又想表达表达自己的感受，便开起了玩笑：“我也觉得相亲不靠谱儿，可心里再排斥我也相了啊！谁一给介绍，看人家那热情劲儿我都不忍心拒绝。可是你们不知道，这一次次相亲刺激得我这小心理啊，柔软得像一颗棉花糖！”

    看来，这相与不相，结果都是一样的——大家依然都是单身。

初三，樊小凡妈妈这头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同样绕不开樊小凡至今单身这个话题。

演艺圈公认的才女老徐也三十好几了，有一次在采访中说：“我算半个独身主义者，并不看好婚姻制度，我觉得那是占有欲的产物，两个人在一起是感情，一张纸既不能证明又不能保障，太没意思了。”

樊小凡大学学的是艺术专业，现在又在文化单位工作，怎么也算半个文艺青年，她当然叹许过老徐的这套理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了艺术，樊小凡的思维跟别人不太一样，所以才被剩下的。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播过一个婚礼镜头。

十岁的小外甥好奇地问他妈妈：“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啊？”

是啊！樊小凡在心底偷偷把这个问号的上半部分拉直，咬着后槽牙想：就是，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啊！

问题已经把樊小凡挤兑到了从“结束单身到为何结束”的份上。

初四，樊小凡去电影院，带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劲儿径直跑到售票处“我要一张11：40的《全城热恋》。”

必得什么？

她没想那么多。

电影讲述了一个气温屡创新高的炎炎夏日，政府发出超级酷热警告，呼吁市民做好准备。反常的高温，引发反常情绪，城市呈现出一派火辣辣的景象。人们的情感随着温度的高涨，不再理性，不再顾忌，令本来不可能发生的段段情缘，如绚烂的烟花一般在不同的角落热情火辣地绽放起来。

电影结束，五对草根阶层机缘巧合地生发出五段美丽情缘，主题曲《热辣辣》随着滚动的字幕热烈地响起。樊小凡却像被打败了一样缩在座位里愣住了。愣着愣着，忽然有点神经地偏头问身边的人“全城都热恋了，怎么我还是单身啊？”

201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