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原本简单(外二篇)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和培智学校的师生一起去参加了一个活动,同行的十个孩子,如马校长所说“是她们学校的精英了”。只用了两天就学会了《感恩的心》,而且唱得字正腔圆,音韵悠扬,声音、动作、表情整齐化一,对于弱智孩子来说,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唱到“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一句时,一排孩子齐刷刷地挥了挥拳头,目光中坚毅的神情淹没了紧张与不安。那是一种清可见底的目光,以懵懂为底色,散淡、纯净,倒映出来的是未经修饰的最本真的东西。透过那一道道清澈的目光,我隐约看到了多年以前见过的一个小女孩。
时光飞逝,故人、往事,有的如雨打河面,过去了却不曾留下一点痕迹;有的如风扫沙滩,聚成一条条鲜明的纹路,任岁月流逝,却依旧清晰如初。
那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在学校的斜对过有一家工厂,工厂的前面是一座桥,桥头上天天坐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小姑娘。每个早晨和中午路过那里,我都会看到她半张着嘴,眯起眼睛朝过路人憨笑,胸前常有一小片湿迹,是流口水弄脏的。学生们形色匆匆地飞驰而过,估计没有人会大方地回敬她一个微笑。在大家的心里,那个笑容可掬的小姑娘就像工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一样,是我们上学路上司空见惯的一景儿,不经意地点缀着我们的每一天。看见了便看见了,很少顾得上和她传情达意。
有一次上生物课,老师提前要求我们每人带一个小瓶子。上课时,老师带着我们到校门外的河边去取苔藓。粗心大意的学生除了每天必备的学习用品以外,老师额外吩咐让带的东西,常常给扔在脖子后头。有瓶子的同学蹲在河边找老师说的片状物质,没瓶子的同学就只好用手捧小蝌蚪玩了。坐在桥头的小姑娘看着我们一群人熙熙攘攘的挺有趣,小燕子似地飞过来,含糊不清地问一个男同学:“哥哥,你手里的是什么呀?”那个男同学神秘地笑笑说:“这个呀,呵呵,这是一条会变魔术的鱼,你把它装在一个瓶子里,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变成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从瓶儿里蹦出来和你玩儿。”小姑娘一听,乐坏了,赶紧跑回家,抱来七八个药瓶子,分给没有瓶子的哥哥姐姐装“鱼”用。她自己留了一个,装上两只小蝌蚪,美滋滋地坐回桥头,等着它变成一个绿衣伙伴,跳出来。
以后的日子里,小姑娘的身边天天放着那个小药瓶,瓶里的水蒸发干了,她再跑到河边去添满,死去的小蝌蚪便又浮上水面,漂来漂去。我每次从她身边经过,都会看到她笑呵呵地守着、等着,想必是永远满怀希望的吧。反倒是编故事戏弄她的人常常陷入作业、考试或者批评里闷闷不乐。不过,偶尔也会忙里偷闲地捂嘴偷笑:“哈——那个傻丫头……”
有一个雨天,天气难得的清爽,我趴在桌子上听小说,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时离上课不到二十分钟了。我赶紧穿上雨衣,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学校,路上没有了中午放学时的人流如潮,雨衣翩跹,亮汪汪的马路上冷冷清清的。路过工厂的大门前,我看见那个小姑娘独自在雨中跳舞,花裙子转成了个圆圈,她平举双手笨拙地去接身边簌簌落下的雨滴,晶莹的雨水穿透了手指缝滴滴答答淌下来,小姑娘像只洗尽尘埃的雨中蝴蝶。那一刻我不知有多羡慕她,只有她才没有辜负这雨天,而我却无暇享受这难得的雨情雨意……
培智学校的活动结束。乘坐电梯时,快速下降的感觉让几个不声不响的孩子突然放声大笑,抱成了一团,小小电梯间里顿时异常的热闹,光滑如镜的四壁映出一张张活泼灿烂的面庞,那种弱智孩子通常会有的呆滞木讷的神情一扫而光。一点点的触动都会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甚至夸张地反应出来,快乐在他们的周围唾手可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迟钝的不是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反倒是我们这些对很多事情都无动于衷的人。
生活给予我们的究竟是多是少?他又对谁慷慨,对谁吝啬呢?我试着向过路的人投去微笑。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素不相识又有何妨?但愿路人不会以为我有精神问题才好。
做一只透明的玻璃杯
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晶莹剔透,白璧无瑕,纤尘不染,银光闪闪。杯子的作用是盛水,白开水清醇平淡,墨紫、猩红、橙黄的果汁炫目甘甜,茶水幽香淡淡,余味悠长,啤酒苦涩清爽,牛奶稠滑细腻……杯子盛过各种饮料,品尝过各种味道,时间久了,杯壁上留下了各种液体的痕迹,形成一层日渐加厚的污垢。杯子里各种汁水的颜色和味道变得不那么鲜明纯正了,透过暗黄的玻璃,只看到清的不清,纯的不纯,五色杂糅。浅啜一口,细细品味,苦中有甜,酸中有涩,各种味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此也便失去了泾渭分明的真滋味。
人亦如此,年少无知时,我们是那么单纯,喜则喜,怒则怒,高兴了就眉开眼笑,生气了就撅嘴瞪眼,所有的情感都飞流直下,直截了当,不懂得遮遮掩掩,更不会压抑自己。像一池清澈的潭水一眼望到底。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在我们心里投下一层又一层的阴影,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在有意无意中多了许多顾忌。于是,我们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学会了用违心的欢笑压住心底烦恼忧愁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学会了言不由衷,咬着后槽牙营造一团和气的假相,学会了满心挫败感,却还要装出桀骜不驯之辈的无所谓。你如此,别人也如此,每个人都头戴面纱,身着保护色,彼此谁也看不清谁。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可能隐含深意,暗藏玄机,你不得不费神思量此人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们成熟了,也变得复杂了。
常听到有人在感叹,在这个大染缸里不知不觉失去了原来的自己,过去的棱角磨平了,看似光洁坚固的外表下面,掩藏着斑驳的伤痕,可惜这些伤疤又未必能把人孕育成珍珠。更可悲的是作为大染缸里的一个水分子,你也在潜移默化中浸染了别人。
与其茫然、压抑、苦不堪言,何不像一只浑身污浊的玻璃杯那样,纵身跳入清水中,洗掉积聚已久的污渍,清清爽爽地做一回纯真的自己。
没有不受伤的船
低头走路,不去无谓的心驰神往,做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捕捉眼前的光亮。随遇而安的好处在于不和自己较劲,不问那么多为什么,处处都是起点。以前我并不这么看,固执地认为世间的事因与果是对应的,诸如“事在人为”、“功到自然成”一类的话,总能在现实中得到验证,反过来,一定的结果也必定取决于一定的原因喽。于是,我生出一大堆不满的疑问,绞尽脑汁去琢磨,一段时间下来仍然无从解释——小蔚的经历就是其中之一。
小蔚是我的高中同学,文文静静的,人长的也漂亮,是那种谁看了心里都会甜丝丝的人。小蔚的学习更是不用说,什么期中、期末考试啦、英语竞赛啦,到橱窗里找去吧,成绩排在前一百名学生的照片里肯定有笑吟吟的小蔚,而且准在前三张里。好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啊,表里如一的出类拔萃,哪个老师不偏爱啊。自习课上,半屋子人说,半屋子人笑,闹哄哄的,跟开茶话会似的。老师突然一推门闯进教室,叫起一个手舞足蹈的男生训话:“耍猴呢?该干什么不干什么?”男生狡黠一笑说:“小蔚还说话呢。”老师没看小蔚就脱口而出:“人家小蔚背书呢,你干嘛呢?”老师对小蔚的偏心大家心知肚明,再没道理的袒护之辞也没人反驳,这种情况持续了她的整个学生时代。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暂且不做深究。
我要说的是,小蔚是个聪明姑娘,赞美和宠爱没有消溶她的上劲心,她知道自己的优厚“待遇”因何而来,而知识往往比姿色更有用武之地。接下去,小蔚顺理成章地考进了国内一流的大学,学的是她心仪已久的专业,毕业后又如愿以偿地跻身于公务员行列,进出于政府机关,四年前她有了自己的小家,两年前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一路绿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别人千辛万苦,费尽心思,付出血本要得到的东西,她都轻轻松松地“通吃”了,让人连嫉妒都不知从哪儿入手。
天气晴好的傍晚,小蔚的女儿骑着小自行车跟爸爸去车站等妈妈。暮色里,路灯下,无论多晚下班,小蔚只要一迈出车门,准能在人影憧憧之中看到丈夫和依偎在丈夫怀里的或睡或醒的女儿,那一刻,她人没到家,心已经到家了。
然而,有一天,丈夫再也没去接小蔚。丈夫加班到深夜,回家的路上,摩托车疾驰如飞,避让车辆时,摩托车失控,连人带车冲出了公路,他这一睡再没醒过来,两天后停止了呼吸。送葬这一天,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小蔚站在雨中呆若木鸡,没举雨伞,也没穿雨衣。
一马平川三十年,在温室里长大的小蔚没有任何痛苦体验,丈夫的意外对她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她请了长假,披头散发无精打采,醒着和睡着,梦里梦外,一样的神思恍惚。孩子哭了,她扔去一瓶乐百氏,再哭,再扔一瓶,还不行,她就没注意了,只有陪着哭。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片难耐的沼泽有没有尽头,这个假要休到哪年哪月,机关的大门还能向她敞多久。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那她真想问问上天的居心何在了。
这是道无解之题,是一座没有出路的迷宫,小蔚注定要困在里面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阵,撞到神思清醒,淡定超然,撞到刀枪不入,苦痛不侵。总有太多的偶然因素是我们无法控制和把握的,来去毫无缘由,毫无征兆,谁不是在颠簸震荡中跌跌撞撞驶向自己的港湾呢?没有不受伤的船,一帆风顺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若能实现倒真是奇迹了。不知此时的小蔚可曾打理好自己的心情,上路了。